1.
可能都是因为那枚痣。
那是一枚长相普通的黑痣,其实称它为黑痣也不全确实,因为它均混着少许和褐色,看起来比黑浅了一些,较接近那种加奶糖的巧克力色。它的体积不大,与木瓜种子差不多,形状浑圆,表面稍微粗糙,以半圆形的体积浮凸皮层外。
看起来它只是一枚长相普通的黑痣,但较不普通的是它赖居不走的位置。黑痣若长在胸前或背部或大腿甚至屁股上,那是不堪一提的地点,因为它将常年被掩护在衣裤底下。但若张在脸上,而面积颇大,它难免会牵引一些较有意义的论题,比如影响容貌首当其冲。一枚在脸上存现的痣,从美观角度来看,它所发挥的效应程度有所不同。众言虽倾向丑化缺陷惋惜之类的品评结论,但偶尔落在脸孔的某个部位却能精彩的与无关撮配出一张更具魅力的容颜。其次是痣与脸上位置关联的种种荒诞诠释,老辈常说痣若张在唇上是骚姣,唇下是馋嘴,眼下是命苦,最看莫属长在颊骨上,据说是绝情与凶狠的喻解。
她的那枚痣就长在颊骨上。
一枚木瓜种子般大的痣像一只苍蝇停息在脸孔微凸的颊骨上,离左眼角约有两公分半,随着表情的动作蠕动。平滑的肤毛上贴着一只再也飞不走的苍蝇,就像她第一次听到解读这类痣的说法便牢记到现在,恰似心头一角猛受创伤后的疤痕瘤团,任由岁月的纤指怎么揉摸也无法消失了。
2.
水珠溜集在叶子尖细的尾端,然后被重量自叶尖扯断,跃向开满遍地的火焰姜花,碎落在烈红花瓣的层叠间。骤雨后的傍晚只留下入夜时分那股特殊的宁静,濡湿而稀薄的散云锚泊在淡暗的天空里,纹风不动地占据自己的领域赖着不走。倾斜的光片自远处群山的棱线边沿斜射下来,汨汨穿梭辽邈而幽密的热带雨林,蹑足涉越短矮灌木丛的树梢,再泅泳过一棵棵比
她还高的姜花树,溅洒在屋后,开满姜花的地方。
她蹲在姜花树下,接着疲弱的光线四处眺视,然后摒息聆听。清浅的初夜已盘踞另一半的天空,苍白的暮色里却布满着各种声音,回天飞翔的鸟啼,丛林内混杂的虫鸣,还有游走枝叶间凌凌碎碎的风声。但她只寻觅一种雨后的声音,蛙叫。
她蹲在那儿,脚底下踏着湿烂的泥水,遍地覆盖着干掉的枯槁枝叶,有三两朵野姜花已凋零多日而开始腐烂,一群无名飞虫绕着那股酸涩的气味圈圈团转。她一动也不动地结冻在同样的地点,眼球左右徘徊,视线扫瞄周遭的每一个角落,听觉慎惕地不停厘清及辨认各种嚷闹的杂音,像一只猫头鹰在漆黑的暗夜中侦察猎物一样。
哇哇。她的心颤抖一下,双眼突然间如点灯一般炯亮起来,那枚痣随着脸皮不禁抽蓄而跳跃两次。她狂快地看一遍,没有青蛙的踪影。再看一遍,也没有。简短的蛙叫声嘎然终止。
昼末的余辉速速消褪,匿藏在山峦背后的光源随之转弱,她依然蹲在那儿追踪雨后的蛙叫声。她抬头已看不见悠翔的鸟群,最后一抹暮色在两座山峰之间苦苦挣扎。心有点急了,就如昆虫交替鸣嘶般的慌乱。
她镇静地锁定声音起源的方向,接着朝向那方位转移密集的视线,在光度颇低的泥地上扫射。那只草蛙就停留在一粒长满青苔的石头上。她轻缓地提起在水中捞鱼的网竿,尽量把动作的惊吓力压制得最低,锋利的目光锁住目标,向前迈进三小步,距离的问题解决之后,她握紧网竿揮向那粒石头,噗一声。
她那沉郁的脸色浮泛一朵浅短的微笑。
3.
尖利的刀刃刺入鱼鳃的交界处,使点劲向下扯到鱼尾,混些腥味的紫红血水自伤口渗出来, 积在中央稍微凹陷的砧板上。食指伸入鱼腹内,一刮,拉出绞缠成一团的内脏。再刮,一些烂碎的秽物跑出来。她把内脏放一边,扭开水喉头,永远就是那么细弱的水条流出来,翻开切口,让水柱落进鱼腹内,然后以淡红色的血水自尾部流下。把鱼放在一个瓷碟上,两只眼睁睁的鱼一起并排地躺在那儿,嘴口微燃开着,彷佛在哭诉那悲怜的身世。砧板也在水条下冲洗过,过后高挂在窗边的一根铁钉上。
她看着那两条鱼。清鳞了没有?这疑问如一粒气泡在她心中破裂。
连鱼鳞都刨不清洁的女人又如何烧一手好菜来抓住丈夫的心呢?她至今还记住这句话,是她家婆说的。她还记得说完,家婆右手一挥,整只煎好的鱼凌空翻个转,正好落在一只黑猫的面前。
接着她又想了想。鱼鳞刨得清不清洁又有什么关系呢?家婆早已过世,而丈夫总是吃饭时间后才回来。她继续把刀刃洗净,在磨石块上快捷地双面擦过,又再洗净,然后挂在墙上。她看到那堆腥臭的脏肚,目光越过百叶窗的缝隙散漫地巡察周遭,有一只猫,伏睡在不远处姜花树的荫影里。她随手擰握那团软湿的内脏,向那只猫扔去。嗒一声,它切落在屋后墙边的一个旧瓮旁。那只猫本来已起身向它轻步走去,跨了几步,它犹豫地停下来,敏锐的目光盯住那个旧瓮,最后转身走开。
4.
电单车声微弱地自远处断断续续传过来。她坐在门旁的木凳上,手里是一枚穿绑过线的细针和一件裂了个缝的童裤。两岁半的小女儿坐在她身旁,腿上摆着一个小碗,碗内放着一些米粒,有三只母鸡就在近处急忙走动,不停啄食小女儿丢给的米粒。
她抬起头,朝向机器怒吼的方向看去,没有电单车的影子,只有长满肠径两旁的芦苇花,白灰灰的,在沉默的刮风中摇曳不止。白昼已逼近傍晚,谦敛的炎阳已溜滑到屋后的天边,屋身的掩护投落一张庞巨而稍斜的暗荫,覆罩住两母女,缄默地紧贴在地面蠕移。
电单车声越来越迫近。她转头往屋内看去,电视机正播放那流水账般的港剧,大女儿坐在另一边的藤椅上,客厅由于还未亮灯而处处滋长着丛丛灰淡的影翳。
几点了?
六点半。
她再抬起头往前看,电单车驾驶入视线里,她认得单车上的男人,那副削瘦的身裁,平扁的腹部,单调的一张表情,面具似地溶烙在脸上,沉郁,冷漠,而且闷闷寡言。细小的针继续刺穿那件褪蓝色的童裤,视线回到裤子的破洞上,小女儿已从凳子跳下来,雀跃地喊着爸爸爸爸,空碗丢在地上,偶尔被忙着觅食的母鸡力啄得咯咯响。
大女儿突然从椅子上弹起来,关掉电视机,走向屋后,消融在厚实得阴暗里。
丈夫把电单车停泊在屋前的另一边,小女儿赤脚跑上前去,爸爸爸爸稚幼的嗓声不断自喉底滚出来。他摸了摸她那柔软的发丝,脸庞毫无表情地说了一句:怎么没穿鞋?然后顾自走向大门,也不理在后面追着讨抱的小女儿。
吃饭了没有?她问,眸光仍旧扯住那些针线。
还没有。他丢了个回应,跨过门槛走进屋内。小女儿尾随着进去,突然间里边传来一声烦躁的吼叫:出去自己玩。她吃了一惊地抬起头来,往门口看去。小女儿已跑到门外,站着,愣愣地看回她,只是一个手掌那么大的小脸映现一种不易解析的表情,有点失措,惧吓与失望。
来。她说,挥了挥手。来,妈妈抱抱。
屋子的身影随着太阳严重倾西而愈长愈斜了,四周的事物都同时朝着同一个方向猛甩自己形状独特的剪影,互相撞击而重复交叠,汇接成一片巨大的阴翳,沉甸甸地扑贴在地面上爬行。母鸡已不知去向,缺了个角的瓷碗丢在地上,还有一些米粒与地上的泥沙混合在一起,也许明天母鸡会再回来啄食,也许没有,就这样的慢慢腐化掉。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