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ursday, July 13, 2023

旧作重抄:天使,你的死亡是飞翔(5)

 8.18am      

她走在两排店屋的后巷里。

两旁的店屋轮流地替这条白巷遮荫,只有中午那段时间,阳光才找到空隙,急慌慌地渲泻下来,把它浴成一条光河。

她把黑眼镜脱下,挂在胸前。

高跟鞋与泊油路的交击声,很有秩序地响起。她低着头,仔细地聆听,从未料到步伐的轻重竟可以在马路上敲成一种音乐,格达格达。虽显得单调和空洞,但还颇悦耳的,在重复中流露一点点的快乐。

突然,她抬起头,吃了一惊,她一直以为整条后巷只有她一个人。

在不远的地方,一个铁制的垃圾箱旁,一个小女孩踮着脚,头和双手已伸入箱内,只看到一头蓬乱的短发,污迹斑斑的灰裙,和不绑带的布鞋。

她走过去。那小女孩的手臂不停在箱内挥动,好像在搜索什么东西,那双瘦小的腿,吃力地支持着上半身的重量,不停地稍微颤抖。

她加紧步伐,急凑的足跫使那小女孩蓦然间停止所有的动作,转则着脸看着她。

那是一张很可爱的脸,明亮的大眼睛,巧小的樱桃嘴,有点窘困,有点恐惶,然而最清清楚楚看到的,是一只叫着饥饿的精灵,静静地踞伏在那双深邃干涸的眼瞳里。

小女孩呆板板地站在那儿,好像犯了什么大错似的。垃圾箱内涌散着一股酸臭的怪味,很是刺鼻,闻久了叫人反胃。

双手缓慢的从箱内提出来,右手拎住半包已发霉的面包片,几只大头苍蝇绕着它飞旋。

住在哪里?她微驼着身,轻轻地问。

她的食指选择了一个方向,朝着哪儿指去。

妈妈呢?

生病了。她低下头,回答声有点沙哑。

爸爸呢?她蹲下来。

她没有回答,也没有抬起头,只是把头摇了两下,然后耸耸肩。



这小女孩使她突然想起家里才一岁大的波波。当她长大以后,如果有人问起:爸爸呢?她的反应是不是也像这小女孩一样,摇摇头,耸耸背,简单的动作却蕴涵着许多痛苦与无奈。

为什么错误,总是喜欢传染和连锁的呢?一个人犯的错,为什么却让别人来承担局部的痛苦呢?她在心里追问自己,追问一些本身也无法理解的问题。

她站起来,想到波波,所有的悲戚,如灰色的鸟,自心的露台纷纷飞起。

打开手提袋,随意拿出一把钞票,有红有蓝有绿。

给你的妈妈。她递过去。

那女孩犹豫的眼光落在那把钞票上,然后发霉的面包跌在地上。

拿呀!她微笑地催促道。

她缓缓地伸出手,然后悬停在半空中,看一看自己沾满脏迹的掌心,手还来不及缩回去是,她已把钱放在细小的掌中。

手掌肮脏又算得了什么呢?钱不是比什么东西更肮脏吗?她心里想。

小女孩捉着那些钱,头也不回地跑开了。

她看着那女孩的背影消失入巷尾的尖弯里,一丝瘦瘦的快乐,从她满怀幽伤的丛林,溅射如一道喷泉。送走那些钱,她感到一些温柔的舒畅,想象着小女孩的母亲看到这把钱的神情,心中的愉悦变得更辽阔了。

这世上,也许绝望不是永恒的,可是自己的绝望呢?是不是也一样短暂呢?她又困惑起来。

接着,一些人像的录影画面,映现在她的脑幕上,遽速地向前闪滑过,波波的脸,母亲的,父亲的,一些亲爱的人,一些遇过的人,当然,还有他。


***              

(待续)

Friday, July 7, 2023

旧作重抄:天使,你的死亡是飞翔 (4)

 那个时候,她相信自己还可以抓住一些东西,可是现在,是真的什么都输掉了。

旋转了两年的骰子终于停息下来,最后一叠筹码在昨晚十一时十八分正式落入别人的手中。

她又转了个弯,走出那片白花花的阳光,蓦地陷入灰暗的影翳中。


7.56 am

转入抄捷径用的小巷,离开那开始涌动的主街。巷子两旁是双层楼的旧式住宅,四周矗立的不是公寓就是商业大厦,在它们的围攻下,这片颇久的住宅区依然坚持着一爿可以瞭望的天空。

太阳的位置依旧很低,在几棵巨树和栋栋高楼的遮挡下,这条长长的巷子根本看不到较大片的金色阳光,只有偶尔一堆给枝叶筛滤过的碎光,积在马路上,随着徐徐习习的风流舞动。

她已经有好几年无法忍受阳光了,它的热辣使她感到灼痛,似乎有几万枚细针扎刺在皮肤上。她小时候不是这样的,那时阳光就是她的朋友,陪她一起上学和嬉戏,反而雨天使她气恼,坐在窗前数着从檐边落下来的水滴是那么的苦闷。

其实她一进来这里,就晓得很难再找到阳光了,春姨看她年纪小,监视格外严紧,平时不可擅自外出,想去哪里一定先要获得她的允许。就这样的在霓虹灯或昏黄的灯泡下过日子,过久了,自然会对阳光产生排斥与憎厌。等到行动获得较大的自由时,是自己刻意回避阳光的时候。

打开手提袋,拿出一副黑眼镜,戴上去,她眼中的整个世界须臾间晦暗下来。


***   

身旁的男人睡去了,像其他的男人一样。

她拖着虚脱的身体,慢慢走进浴室。

她从未想过这种事情所能触发的痛楚,春姨把她交给客人时,只是说:不要怕,你会习惯的。习惯什么呢?她心里想。她想不出什么东西来,她只知道当那两百多磅的身躯,松开紧密的拥抱,倒过去床的另一边时,只觉得自己只剩下一架外壳,里边空洞洞的,血肉似乎都已不存在,只有一种无法言喻的苦痛。

扭开花洒,每一颗水点的冰冷,纷纷向下投跃,落在她的肌肤上,激怒了痛的神经,所以同时都疯狂地尖叫起来。

她唉了一下,像玻璃的龟裂声一般脆弱。

水滴,开成一场花状的细雨,沙沙地敲击在湿地上。

她双掌掩住脸,痛苦地稍抖着,然后身子沿着溜滑的花砖墙缓缓蹲下。微凉的水混着温暖的泪,在嚣张的沙沙声中,她那断断续续的抽泣更显突心深处的委屈与无奈。

沙沙沙沙,水滴从缜密的洞孔,如花状的微雨,不停挥洒。

她就在那边,半蹲半坐的姿态,一直哭,哭到疲惫的喉咙失去凝集声音的力量。

那是她的第一次,悸怖的经验,如胎记,焊烙在心最宽阔惹眼的角落。

然后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

每一次身旁的男人沉沉睡去时,她便悄悄起床,揿亮浴室的灯泡,把热水和凉水的喉头打开。当浴池几乎装满水时,她把手掌浸在水里,确定贴适得温度,然后再跨进浴池。

她喜欢睡在池里,用香皂抹着全身,然后握住海绵用力地洗擦,擦,擦,擦,好像决定擦掉什么似的。其实她也知道能洗掉的只是些汗臭和粘嗒嗒得精液,污染了得心灵要怎样洗呢?

生活,像一段浓浊的沟水,时流时静,却又一片绿叶在水里沉浮。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