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onday, June 26, 2023

旧作重抄:天使,你的死亡是飞翔(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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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越来越懒咯!春姨突然出现在她梳妆台的长镜里,什么时候进来的她也不觉察。

她没搭理。头斜着,手中的梳子顺畅地重复穿刷过那披墨黑的长发。

你以前不介意一天接几位客人的,现在呢?通常都是晚上招待三两位熟客而已,听说连陪夜也推掉了。做什么?嫌钱赚太多?抽出插进唇间的香烟,灰白灰白的雾气悠逸的从微开的唇片之间冲射出来,在晕黄的灯光下浑散,汇入虚罄的空间。

做这一行的,谁不想赚多多钱?我只是……….只是—她抬起头,望着镜中的春姨 –-感到好累。梳子放在台上,双手伸向肩后,拢聚那披背的浓发,提上来,右手拎住发束卷个圈,压在脑后,左手随意捡了个发髻,塑胶的,一只七彩蝴蝶振翼的那个,插进发团里,紧紧夹住。

我真想草草找个男人嫁过去就算了。她放开手,几绺发撮七凌八乱地垂悬下来。但可能吗?

啊哟我的大小姐,你才做几年罢了?就说累,我干这一行三十年咯,我都还不想停呢!烟塞在食指与中指之间,龟裂的皱痕趁着她咧嘴微笑的那刻纷纷形现,两个酒窝显突得如装不满的井。

你说可能吗?她脱了发髻,再夹一次,依旧夹不好。

等我来。她贪婪地猛抽最后一次,呼出来的烟雾不只格外浓而且多。

我真的很想抛开这一切,找个丈夫,生个孩子,我就会满足了。她安静地坐着,眼光空荡荡的落在镜面上。

那个老林怎样?前几个星期我看他来个不停。她把头发放了下来,拨了拨。给我梳子。

你看燕妮多么好啊!只做八年就钓到一只肥鱼,现在已经是少奶奶了。

你真的那么恨嫁?她梳了几下,掌心把整披秀发束紧。

我不是恨嫁,只是觉得这样子做下去也不是什么办法,这种行业根本没有什么生活保障的。或许你可以赚不少钱,但要成立一个家,可能吗?我又不是你,单身主义到半死!

有钱就好了嘛!有孩子有家庭多么累赘呀!把头发提起来,她也是同样地转一圈,蜗牛壳状的发粒压在脑后。给我发髻,选比较大的。

你知道我这个人最喜欢孩子,这一生我一定要生一个白白胖胖的孩子!她说,眼光和口气同时变得无比的亢奋。

那只标本似的蝴蝶就这样地振张着缤纷的翅膀,栖息在她泼了墨的发束上。


好咯!老林对你这么好,有时金鍹店的大老板,嫁给他总不会错吧!她弄了弄那只蝴蝶,把它的位置调正。

你胡扯些什么?人家的大儿子都二十五岁了。

你看这把梳子。她从一个金线镶花边的盒子里拿出一把黄澄澄的梳子,递过去。

哗,镀金的呐。春姨惊叹式地尖叫一声。

刘老板送的,五百多块一把。那把梳子溜晃着魅力十足的闪光,握在手中沉甸甸的。

现在才是你的巅峰时代呢!你还说累,真没脑。人生没有几个黄金岁月,要抓紧机会呀!可以赚多少就赚多少,不用怕老时会叫穷。她拍了拍她的肩膀,提升声调。

刘老板说我的头发好看,又喜欢梳头,所以就定做一把送过来。她把那梳子放回盒里,说话时脸膛刷不上丝毫情欲,平板板的。

想当初,我在你家看到你的时候,唉!打火机一擦,一枚锥圆形的蓝火焰跃上来。说真的,那时我对你是没有什么信心,谁料到你现在是这里的大红人呢。

我就是爱梳头,梳梳梳,什么都输掉了。她调侃式地自嘲,笑意从口角爬上来,不甜也不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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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续)

Wednesday, June 21, 2023

旧作重抄:天使,你的死亡是飞翔 (2)

 7.08am

清晨喷洒着沥青在涤洗夜色的墨汁,四周就这样的给刷得越来越明亮洁白了。

她走进街心那深长得岑寂。商店的门都还关闭着。车辆偶尔拖着轰隆得尖叫急驰而过。一些在路旁渡夜的垃圾在微风中翻滚。几只污脏的城市猫正悠闲地蹓跶寻食。

周日总是这副摸样,不必上班,不必上学,不必做工,所以不必早起身,整座城市的喘息与跃动也随着缓和下来,生活的步奏也全都慢了半拍。

她转入另外一条街,那条街旁很有规序地植满了矮小的灌木丛,同类的一种叶子很大但很少花却很小但很多的树木。她在交叠而浓厚的树影间走着,低垂的绿叶偶尔触扫过她的发茨,脑海里竟清醒地思考着一些她从来不曾,甚至过去觉得无聊乏味,的事情,譬如一些涉及到生命,人生与爱情的疑问和定义。

她走着,走着,思维也随着不停闪动,但这些课题可能对她显得太过沉重与宏伟。走过了一段路,她依旧无法颇清晰地整理出什么头绪,当然要找出明确的答案更是不必说了。

就这样的,她停住脚步,颓丧地抬起头,一片温存的荫翳罩落在她的脸膛上。然后,两颗泪珠,以水最柔驯的姿势,从眼角直线滑落。

就在这样的早晨,她试图从过去的日子寻回一些可以掌握的痕迹,但她找不到。她也尝试很用心很认真地记起一些在生命线上曾经映现的瑰丽图景,但她实在记不起来什么。至于爱情,她所能看到的和联想到的,都是建设在金钱和利益上的假想及绮幻。所以,她为生命,人生与爱情,同时定下了最个人化的诠释:一片空无。

这世上,活着还有纯真的快乐吗?她心里想。

再次找不到答案之后的感觉是一股庞巨的悲恸与惊骇,因为在过去二十九年的岁月里,她拥抱的竟是空无的生命,走过的是空无的一生,滋长的是空无的爱情。



7.24am

走出那凉意盎然的枝影叶翳,一片被剪削得斜斜扁扁的阳光,小心翼翼地穿窜过几栋大厦之间的空隙,巧妙地回避它们的阻挡,从左边传统式的古旧双层店屋的簷宇上,踉踉跄跄地渲泻下来,浴得她一身光。

她感到有点扎眼,虽然阳光仍旧温柔亮丽。 

让阳光这般赤裸地铺照,她是有点不习惯了,而且有点生疏。很多年前,她就很少在白天活动,平时太阳当空的时候她躲进房里睡觉,养足精神晚上接客。偶尔选择周日上街,也有人驾车载送,如果在街头游逛,总是开着一把大型得花伞,阳光,一一的被拒于门外,越离越远。

这样独自散步回家,仿佛是好久好久曾经发生过的事情。而现在,她对过去所陷失的,如今所还能保存的,或对未来所希冀的,感到这一切的轮廓竟模糊得教人无法认清起来,就算是本身正操作得行业,她不只感到疏生,而且还可以具体地触摸到一股形状不定的抗拒在日益壮大,像一座继续迅速生长的山…………….。

(待续)

Monday, June 19, 2023

旧作重抄:天使,你的死亡是飞翔 (1)

 11.32pm

像流星,事先的其中一个打算划过她脑海的上空。

心有些冷,好像寒冬初始的第一片雪花,轻缓地贴落在胸口,悄悄地溶化。


11.52am

狠狠的爱我,最后一次狠狠的爱我。

她使劲地搂扣住他扎实的腰际,以很暗很微的嗓声,在他耳后的发梢底独自呢喃着。


2.22am

她柔缓地挺直身子,坐起来,慢慢地移向床边。

身旁的男人睡去了,像往常一样,像其他的男人一样,打着一种她已听惯了的鼻鼾。

月光有一种漂白后的清澈,近乎以透明的流姿,泅泳过缜密而细碎的枝缝叶隙,懒慵慵地任意让窗棂挥着锋锐的剪刀修割过,最后以四方的状体扑向她。

燃了根烟,凶猛地抽吸一口。

随手穿上睡纱,站起来,纤长的食指与中指间夹住Mall的烟腰,走向窗前。

那轮丰腴的圆月驻留在半空清冷的角落,黯幽幽的苍穹似乎无端端地裂开了一个灰白的洞。她倚靠在窗前,看着,看着,感觉到它圆得很假,不只假,而且很空,很薄,很近,近得仿佛只要一伸手,就可以把它揉成一团。

恍然中,她彻悟了一些在世上活着的原理,一些事情,譬如长久以来她守候着的假想,如果是比较相近梦的本质,通常都不可能实现,通常只像水面上荡漾的日影,瑰丽的闪光只要指尖轻轻地一触,什么都碎了。




4.28am

那个打算再次以弧形的姿态划过她黝暗的心空,而她,就这样的决定。

没有眼泪,没有悸栗,也没有哀伤,似乎事情演进到这个时刻急转个尖弯是必要的,一切本来几乎空洞的都变得更空洞起来。

6.03am

她留下一张便条,很娟秀的字体:我走了。

关上玻璃窗,散布着八截烟蒂的烟灰盘放回茶几上。

然后她换衣,化很淡很淡的妆,从镜子的倒映看到夜色在窗外逐渐隐退…………..。


6.17am

她沿着回旋的楼梯走下去,走过公寓底层的水晶灯,跨出四扇明净的玻璃门,清晨稍凉的空气松酥而柔细。

她走向大理石砌筑的篱笆门,走道两旁的九重葛繁茂又灿烂地盛开,耀示着生命无限的美丽。她的步子轻缓,还是惊醒了亭子里的守卫。电动的铁门开成一道单人可以进出的缝,他有礼地向她点头道早安,她只是微笑,一种她最熟练的应酬方式。

她站在篱笆门外,周遭的亮度依旧很低,澹澹的灰暗又沉又阔。不久,一辆计程车驾过来,两枚车前的高照灯从她的身子描扫而过。

她打开门,俯下身跨进去,突然,她却犹豫起来,已越过车门的半个身子反往后退。

不必了,对不起。她连忙向那司机陪个不是。

她决定走路回家,一件已遗忘了好久好久的事情。

两条大街,三道小巷,一座小型的拱桥,一条草径。

从这里回到她公寓的路程,就是这样而已,不太长也不太短,其实也足够拿它来象征一场人生颇平淡的行程,而她,决定用双脚走过,像每个人一样,走过自己的一生。

(待续)

Saturday, June 17, 2023

旧作重抄:手势

 1.

那晚在Kota Raya的交通灯

城市的摆荡声     缓默地     随着

时间的潮水退去     一场电影

关于侵略或被侵略的战争片

刚刚散场…………


2.

在Kota Raya 前面交通灯那晚

悸动的心悸动地识破     鲜绿

纯粹只是颜色一种裎裸的表现欲

泅涌的肢体     拥肩擦背地

在鲜绿的眼前     溶汇成硕巨的人墙

横越过马路     带着音乐走的随身听

闪耀着电晶体数字的腕表

在鲜绿的眼前     并没有为文明的

进化举证      一种原始      与身俱来的

潜伏式的      在深且阔的夜色中

以喧腾恣肆的姿态形现



3. 

交通灯那晚在Kota Raya的前面

疏忽间便漏失如昔通行的权利

鲜绿      可成为某些人一贯馥蜜

皆危险的承诺     本质更接近一宗

左操胜卷的阴谋     譬如这一刻

人墙继续倨傲地走过      允许通行

是充满动机     手段及矛盾的

继续走过      肢体     嚣闹和V形的手势

挥举在浑浊而扎实的晦暗里

有人     在惊骇中熄灭的霓虹灯下

目击以湛蓝的眼睛     所能阅读的

只是类似手势所象征的狭义

而缤纷的亚美利坚      自由女神的石书

却不曾如何教他们辨别     甚至诠释

类似手势      在黑夜狡黠的精装后

可能隐藏的种种暗喻


4.

Kota Raya那晚前面的交通灯

绿红绿红     再绿之后

我驾着单车     很不自在地滑过去

远离自己的感应隐约地须触到的

单色力量      浮动在浮动的人群中

耳旁     有一丛悲怆的意识

无奈地说     这场电影     关于

侵略或被侵略的战争片     就是

快乐的结局也只有流血     废墟和未知


(刊登于【蕉风】90年11/12月号) 



Friday, June 2, 2023

旧作重抄:一个下午(5)




 5.

背着百叶窗,坐在窗旁,面对着在床头收拾书本的慧茹。

你知道为什么昨天下午我不跟你走回宿舍吗?

慧茹耸了耸背。把几本书放进袋子里。

因为当时我突然打算去醉月湖一趟。

哦?慧茹回过头。结果呢?她弄了弄那有点挤的袋子。

我去了。

结果呢?她没看她,只是轻轻地把链子拉上。

上帝是宠爱我的。

根本没有那回事?慧茹抬起头看着她,有明亮的色彩在她容颜上闪烁。

碧婉说得没错。

慧茹急急把头低下去。她盯住慧茹,一直想看清楚她的脸色。她能猜到慧茹对她当时心情的揣测。她再次感到莞尔。

你打算怎样?声音很低很沉。

【咯咯咯】,敲百叶窗的声音在耳后响起。她回过头。龙那张挺好看的脸庞摆在窗外。有一格展示他真挚的微笑,上面一格展示他炯炯的双眼,鼻子在中间被一张半透明的玻璃遮住,看起来有点扭曲变形。挺怪的。她心里想。

要去了没有?很雄浑的嗓声。

我就来。她站起来,拿起书袋,那株牡丹花开得一片灿烂。

是慧茹盯着她的时候,目光暧昧而惊讶。

打开门。看那一天有空,我再说给你听,反正叶柄不很重要。门轻轻地关上。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