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onday, December 18, 2023

旧作重抄:天使,你的死亡是飞翔(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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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时家里真的很穷,那种穷法不是你可以明白的。住在山上赚钱不容易,家里又有这么多人要吃饭,所以常常挨饿,你知道饥饿的滋味是怎样的吗?她望着他,唇角涎溢着淡涩的笑意。

母亲是很有骨气的人,我可以念书念到中三也是她坚持的,如果是照着我父亲的意思,女孩子根本不必读书。我母亲是一个新时代的女性,只可惜活在一个错误的环境里,嫁给我这个好吃懒做的父亲,可能是她这一生最大的错误。她换个坐姿,抽根烟出来,点燃另一端。

后来父亲晚上喝醉酒,失足跌进山谷里去,就这样的死了,连尸体也找不回来。母亲实在没有办法,只好让我停学,跟着我的邻居,春姨到城市来。当时我母亲是非常不愿意,也非常痛苦,但还有什么办法呢?反而我是相当心甘情愿,可能自己太早懂事了,心里一直想赚很多很多钱。我想,如果我母亲知道春姨是干这一行,她肯定不会让我跟着她。她抽口烟,吐出一团软散的乳雾,然后食指轻轻一弹,一截烟灰断落在烟皿里。

春姨其实也没有存心骗我的母亲,她让我选择,做这一行还是当工厂妹。我那时已经是十六岁了,当然分别得出这两种工作的不同,只是我一直想快快地赚很多钱,你想,还有什么工作可以在短时间内赚很多钱的呢?她把烟蒂揿熄在烟皿里,看着他。




春姨是当时最出色的妈咪,跟着她当然不容易,在受训时不知吃了多少苦头,只是最后还是挨了过来。我就这样的做到现在,开始只是陪客,后来陪夜,现在只陪固定或自己选择的客人,不知不觉也做了十二年。她低下头,不说话,也不抽烟,一丝细瘦的烟缕从燃烧的烟头浮升。

这样说你做这一行也不是完全被迫的吧?他说道。

呵!你以为会听到一个悲惨兮兮的故事吗?你看太多关于妓女的电影了,那些凄凉的故事编的实在太过火,尤其是现在,宁愿做这一行都是为了钱。她又抽口烟,丰腴的胸部跟着微微起伏。

你母亲不知道吗?他问。

她知道的时候,这泥沼已淹到我这边来了。她在颈项划一划,自己笑了出来。

你的家人现在怎样?他又问。

我和母亲有一阵子闹得很僵,我寄回去的钱全部都被退回来,我还是照样寄。最后她还是收下,但对我的态度非常冷淡,连弟弟妹妹也是这样对待我。我回去几次,真是受不了他们的眼光,现在干脆不回,只是每个月定时寄钱过去。啊!钱已变成维持我和家人的关系的东西,这是多么可笑呀!她把头转过去,朝向窗,好像在注视着一些东西,目光空洞而辽远………..。

过后他们一起喝一点点酒,说一些些话,很琐碎的,无关痛痒的,只为了驱散之间的那股缄默而说。

最后,两个人都没说话了。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她,而她却顾自抽着烟。

他站起来,走过去。

你真是烟囱一个,以后当了我的老婆,绝对不能抽烟。他边走边说。

啊呀!谁说要嫁给你这个臭美?她喊了起来,有点愠怒的神情还是掩蔽不了自然流露的喜悦。

他把香烟从她的纤指尖拿掉,再绕到她的背后,解开睡纱的第一颗金钮。

她伸手把身旁的桌灯熄掉。

黑漆中,只有月光,很苍白很苍白的,如雨,滂沱地倾泻,落在窗前,落在窗外的草坪上,落在茂密的树叶之间,然后,有一堆云缓缓地航驶过来,一分一寸的把那弯玄月淹没。

两个月后,她发现自己怀了孕,这是谁也不曾料到的,除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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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棵伞状的巨树把左边角间店屋的粉白墙壁掩住了,右边的贴着一大片金色的阳光,两口百叶窗后现露着两张孩童的脸膛,断断节节地摆动着。

后巷沿着斜坡爬上然后滑下,那棵树就伫立在坡顶,缠结粗大的树根旁,有两只灰白色的鸽子在啄食。

她的头发,先从山坡上露出来。

格格格的足跫在这滞寂的空间悠闲地响着,那对低俯着颈项啄食的鸽子蓦然抬起,轻盈地摆幌着头四处张望。

接着,头额,眉眼,鼻子,腮颊,唇片,最后整张脸升现在山坡上。

其中一只鸽子低飞几下,很不安的样子。

当她的上半身挺立在坡顶时,那两只灰鸽同时轻柔地鼓翼,离地飞起,以弧形的航线,在她的眼前扑翅回天而去。

她站在山坡上,戴着眼镜,眺望那对鸽子飞入蔚蓝湛湛的苍穹,至到成为两个黑点为止。  

生命,其实就如飞翔一样的轻。

这句话是一位把自己称着是诗人的顾客未离开前跟她说的。两个月后,她在报章看到那位诗人从四十五层楼跳下来的消息。

这句话,当时她听了,真的不明白。现在想起来,还是一样令人感到迷惑。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