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uesday, April 25, 2023

旧作重抄:一个下午(2)

 慧茹的头,又再轻轻地摇晃数下。

翠芳不可能不知道呀,几乎全班人都知道了。

心,犹如挣脱了桎梏的野马,狂奔起来,狠狠地跺踏着她的胸膛。

是什么事嘛,啰啰嗦嗦的。

你可不能告诉翠芳呀!我怕她受不了。

你这张嘴巴就是爱胡说八道。

怕我受不了?龙的事?不自觉地,她的双手同时牢固地捉揉住书袋,那一株牡丹花被搾压得粉碎。

这次可不是听来的,而是龙告诉我的。语调带点撩人心思得意味。

真的?

龙告诉了她什么?她屏住声息,很仔细很仔细的去听。眼睛瞪住荧幕上的幻灯片,心已跃到喉头,浑身有一点点的烘热,手掌心有一点点渗湿的汗珠。

他说他喜欢上一个一年级的学生。声音很微,像一只蚊子回旋绕飞在耳朵里,才能听到的嗡嗡响。

她怔了怔,感到一股晕眩。头又开始痛了起来。

不可能吧!

真的吗?她轻缓地向后躺。阖上眼,在黑暗中出现的第一个疑问。她觉得脑袋很空荡,但仿佛又有什么东西梗塞得满满似的。

你不信?我都曾经看过他们好几次呢!在散步。

是真的吗?她似乎已没有别的问题可想了。这一次,真的或是假的,是龙要苦苦打量的时候,不是我。她暗忖。全身感到有点虚脱无力。脑袋依旧一片苍白。一丝长长瘦瘦得难过,接着从心角最深处盘绕上来。

你在哪里遇到他们?

哎呀!校园里除了醉月湖外,还有什么地方可以给你拍拖的?碧婉几乎嚷了起来,后来又把声音压下去。

蓦然。四五盏日光灯陆陆续续地腾亮起来。幻灯片放完了。她睁开眼,视域里有无数银闪闪的东西流星般的飞来扑去。直矗矗的头颅,张教授的身影,变得很不扎实,有点魂魄般地飘浮着。心,和脑一样,有空无的漂白,不怎样纷杂,也不怎样难过。那种哀伤,似足一场浩劫绝望后所留下来的琐碎感觉。

她对自己出乎预料的镇定感到不解。先前的紧张,激动与焦虑,在一宗应该令人痛苦的真相大白之后,遽速淡化。但头有点痛是真的。四肢好像全不带劲儿,感到好疲倦,一种浑身的神经高度绷紧过后逐渐松弛下来的惫累。

把双手交叉地放在桌面,一股脑儿的把头伏在手上。碧婉眼前被日光灯泻落一地白光的桌面,因为这个小动作,霍然闪幌过一团灰影。

是翠芳啊!她回头抿着嘴微弱地叫了出来。

黑暗中,她几乎可以见到慧茹的脸色,不安和失措,但也无法为她那清浅的伤感带来丝毫慰藉。她想起药丸,想起病假信,如果医生再多用几分钟,如果她走底层没经过“讲堂1”的路线,如果她的头更痛一些,也许这个下午依然会像她往常的每一个下午一样安安静静地过去。很显然的,一个小小的决定,足以为一个普通单调的下午制造一个人生特殊的风波。

也不知过了多久,张教授缄默下来,四周昇起一连串的骚动。凌乱的脚步声。琐碎的谈话声。散堂了。她暗想,庆幸这一堂难挨的课终于走到句点。

你怎么没跟医生拿病假?是慧茹的声音。

病假信都不知丢进那一个垃圾桶了。她没回应,懒得去向她解说。

要不要我陪你走回宿舍?

她猜到慧茹对她此刻心情的揣测。她感到莞尔。

转瞬间,她有了一种打算。她摇了摇头。

脚步声,随着楼梯一级一级走下去。

讲堂的木门被推开来。你真的不要我等?

再次摇了摇头。一绺发丝从两旁滑落下来,在她的侧面垂散。

过了一阵子,脚步声再次响起。木门笨重地来回反弹,咿咿呀呀地晃了几下。

不久,她毅然抬起头。眼前的黑漆随着眉睫一刷而浏亮,亮得有点刺眼。她用手稍掩住双眼。她又想起那个打算。

也许他真的在那边。

(待续)






Tuesday, April 18, 2023

旧作重抄:一个下午 (1)

 1.

转弯越过那座墙角,“讲堂1”三个字踉踉跄跄地跌进眼眸里。

要不要进去?她把怀里的书袋搂紧些,刺绣在布袋上的一株牡丹花折折叠叠地波皱起来。头有点痛。微垂着头,使劲地,用手把泻落在额前的刘海撇上去,好像要甩掉什么东西似的。

要不要进去?看了看錶,四时零八分。才上不久吧。抬起头,“讲堂1”变得大了一些。头是真的有点痛。

她把手伸进裙袋中,两包有红有绿的药丸在掌中震动,掏了掏。再伸进另一个裙袋,触到医生给的病假信;三折四叠的一小块四方形纸张在她手指间弹来弹去。要不要进去?

妳这个人做决定时最浪费时间,要就要,不要就不要,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何必要放在心上苦苦打量。她想起龙。龙每次在这一点挑剔她时,脸色总不曾好看过。

“讲堂1”三个字变得更大了。又看錶,四时十分。才上十分钟,张教授又喜欢迟到。她掌心一捉紧,病假信被揉成一团。

四时的阳光,泅穿过廊外的松树落在她身上,撕扯出一片人影,贴伏在墙上走动。



2.

张教授在放映着幻灯片。

看幻灯片更好,那个老头不会发觉有人从后门混进去。她心中暗喜。摸索了一阵子,在一个后面倒算几行的角落位上,坐下来。没有人回头,她更放心了。

张教授一贯地吟唸一段又一段没有符号的解述。拇指偶尔按一下键子,嘴巴偶尔合上,在幻灯片替换之间,讲堂间歇性的暗漆下来。

她很喜欢那一霍然的墨黑,有一种在空间消失的怡然与痛快。

窒闷的寒气,在这庞大的讲堂开始沉淀。

“卡嚓”一声,银幕上换一张只是插图的幻灯片,格外明亮。这么巧,她也坐在这边。幻灯片的光亮把慧茹的侧面抹上一层银白。慧茹,是她小学中学大学十多年的老友。

翠芳没有来?摆在她前面的头颅向慧茹的耳壳靠拢。声音很细,但张教授的嗓子更沉,又这么远。是碧婉的。她听得出。

病了,去看医生。果然是她。

她伸出手,想拍一拍碧婉的肩膀。

病了?是不是为了龙那件事?手臂,悬凝在半空中。

龙的事? 她的心,微微地抽抖一下,好像有人蓄意的挥落一滴冰冻的水在赤裸的背上。

手臂,缩回来,放在腿上的书袋上。另一只,她竟不知要放在那里才自然些。

什么事?慧茹转过头来,看着碧婉。她机械式地提起左手压在脸颊上。不能让她发觉。她心里想。

你不知道?声音依然很细,但张教授的已无法挤入耳中。她堵起耳朵,抖搂起精神,听下去。

慧茹的头,轻微地摇晃几下。

翠芳没对你说?

我知道的?心,又再抽抖一下。这次较猛烈些。接着,心开始不听话地毫无秩序跳跃起来,像一辆车颠簸震荡在一条漥窿处处的马路上。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