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ursday, April 18, 2024

旧作重抄:天使,你的死亡是飞翔(9)

 死,真的是唯一的方法吗?她再次质问自己。

风刮得很紧,从某种难以揣测的方向吹拂,毫无秩序的,极随心所欲的样子。

其实她做这种决定是可以令人理解的。自杀,对某些人可能并没解决任何问题,但对她来说,谁敢说没有解决问题呢?至少她不必为波波烦恼,也不必和他打官司,不必为岁月淌泪,不必为苍发幽伤,这世上好几亿的人口同时在呼吸,她和波波的不存在又会带来什么影响呢?少了两双肺叶争抢氧气不是更好吗?

谁敢说自杀没有解决问题?她默默自问,长发在风中飘扬。

十时的阳光依旧暖烘烘的,在她的天台里撤满一地金黄的碎片,而她,站在阳光里,右手拥着波波,左手握住天使的瓷像,眼睛有点酸痛,但她已决定不再戴黑眼镜,她觉得自己在灰色的世界里活得太久了。

波波在她的胸怀里沉沉睡去。



她看波波一眼,然后目光移落在那尊天使瓷像。

是谁送给她的,她已记不起来,但是当时第一眼看到它的喜悦,却是恒久的,不腐不灭的,永远的如花一朵开在心房的某个方向,每次想起,它便会飘来稔悉的芳香。这么多年来,它以多变的形象活在她心中,有时是个不说话的朋友,在聆听她发泄性的自言自语;有时使她信仰的一种神,极有耐心地领会她冗长的祈祷。就这样的,二十年便过去,每一个匆匆的日子都会带些匆匆的喜怒哀乐,而她,如洪水冲流过这段岁月的河床时,其实她并不孤独。

她看着天使那安详的容颜,那紧紧合密的双掌,那洁白开展的翅翼,所有的焦虑与烦愁随着隐逝,使她在心胸获得转瞬式的空旷间,看到人生中一种闪耀的美丽。然而,美丽在现实生活里往往是不长久的,一闪即逝,所以波波只是稍微更换睡姿,便足于把她的思灵唤回头,回到这座第三十层的天台上,伫立在阳光下。

两颗泪滴下来,其中一颗碎落在天使的胸膛上,溅开成一朵灰色的水花。

周遭沐浴在沉寂的晨光里,阳光迂缓地蠕移,风恣肆地流动,孩子们都上学去了,还没读书的都关在家里玩积木,男人也多数已驾车上班,留下来的家庭主妇,有些在烧菜,有些在洗衣或抹地,生活的细节在悄然中重复式的进行。

她把左手伸出天台的栏杆外,然后掌心一松,那尊天使瓷像便落下去。就快击撞砖地的那刻,在泪水汨汨的视眸中,她清清楚楚地看到它蜕化成一只纯白的鸽子,在亮丽的阳光底下,以优美的姿态扑翅,绕着一道弧形的航线,回天飞去…………..。

(待续)                  


Saturday, January 27, 2024

旧作重抄:天使,你的死亡是飞翔(8)

 9.03 am

一大把的红玫瑰挤进狭窄的瓶颈,然后散开来,那股在空间里洋溢的馥郁,流离着一种即将枯谢的苍凉。

小姐,我先回去了。那印尼女工打开门,站在门旁对她说。

唔。今晚你来的时候,别忘了把这瓶花丢掉。她说道,双手拨弄着那些玫瑰。

那印尼女工走了出去,然后又探头进来。小姐,有件事我想我还是告诉你吧!

什么事?她看着她,问道。

李先生介绍这份工作给我时,其中一个条件是如果你早上不在家,我就要联络他。她又站在门旁。

联络他做什么?

他会马上派人来接波波出去。

去哪里?她惊讶地问。

我也不知道,但是来接波波的女工人说好像是去看李先生的爸爸妈妈。她低下头,似乎干了什么亏心事。其实我不应该告诉你,只是反正我也不想做了,就算让他开除也无所谓。

哦,我懂。她说完便挥一挥手,那女工就这样走了。

真相在点点滴滴中揭露,而她,在撕破他最后一张面具之后,已无法否认,自他们第一次见面,她便开始走进他所设下的圈套,甚至日常生活的每一个细节都符合他在骗局里所精密策划的每一个步骤。她实在不能相信,这两年来自己为未来随堆积的期望和假想,都只是梦的一部分,永远不可能实现的,全部都是空的,空的。

她无法想象没有波波的生活,也无法想象波波没有父亲的生活。她开始感觉到痛苦和愤怒同时遽速地贲涨,痛苦使她对明天毫无头绪,下一步是先跨左脚还是右脚;愤怒却使她想起昨晚的决定,这一生只能拥有一次的决定。

难道这是最完美的方法吗?她质问自己。

就在泪水从眼角直流下来的时候,犹豫,如一粒升空的气球,在她混乱的脑海里爆裂。





***       

我听人家说,你要的只是我的孩子,不是我?她一颗接一颗的把睡纱的金钮解开。

他没有回答,只是移个身,把脸转过去。

她熄掉灯,躺在床上。你是不是只想要波波?她问。

没有声音,周遭死寂得叫人心寒。

她的右手压在他得手臂上,把脸靠向他的右颊,再说一次:坦白地告诉我,这是不是真的?

他转回头,看着她,似一口井深的瞳孔,黝暗得令人难以捉摸。

说嘛!反正孩子都生下来了,而你这几年来又对我这么好,我不会计较什么的。你如果有什么事瞒着我,现在讲和以后讲又有什么差别呢?反正你迟早都要对我说。她瞪住他,把嗓声调整得很低很温柔。

我…..我…..确实是想要个孩子。他开始时有点支支吾吾,但最后还是说了。我的老婆第一台流产过后便不能再生育。

她躺在床上,凝视着吊在天花板下的灯泡。

波波对我非常重要。他稍微挺起身,在黑暗中继续说道:五千万的财产就靠波波了,因为我的老婆是独生女,而我的岳父所立下的遗嘱是所有的财产只有孙子才能继承。如果没有继承人,五千万全部当作慈善基金。你想一想,五千万呀!

那我呢?她说,声音低沉,在黑暗中她可以想象他那副贪婪的表情。

波波转移名份的手续办妥后,我会再开一张十万元的支票给你。

那……以后……我们……。她的心有点冷。

我们只能继续来往至到孩子转过去为止。他说完,又躺下去。

当初你答应与我结婚 --。她的心继续僵冷,她才知道失望,愤怒与哀伤汇合的感觉原来是这样子的。

其实…..我是怕你会把孩子打掉,所以才这样答应你,说真的,我们…..我们根本不可能结婚。

她感到一阵晕眩,躺在一座硕巨的梦的废墟里,绝望迅速地繁殖,不着边际地侵略心思的每一个角落。

那晚你不是有穿套罩吗?

我在安全套剪了个洞,所以……。

她翻身过去,伸手抿住他的唇,她不愿再听下去。

你爱我吗?她突然这样问道。

我将会永远记得你。

你爱我吗?

我爱你,是因为我知道你会替我生个孩子。

两个人都没说话,黑暗中飘离着一种诡秘的寥寂。

她闭上眼,把两串泪珠切断,流下来滴湿睡枕。

她睁开眼,看到茶几上的闹钟,亮着绿光的数字: 11.18。

绝望注满她整个心胸后的第一个感觉是: 死。

(待续)

Wednesday, January 3, 2024

旧作重抄:天使,你的死亡是飞翔(7)

 8.32am

她高昂着头,看到那座三十五层的豪华公寓,靠着蓝蓝的天,白云在不远的角落闲憩,一切静止得如一幅立体油画。

四处奔窜的目光,终于落在第三十五层挂着黑色帘纱的玻璃门上。

整座公寓,只有他们的门帘是纯黑色的。

她喜欢黑色。黑色,是她的颜色。

***

你真的要把孩子生下来?春姨斜睨着她。

他已买了一层楼给我,这几天内我将搬进去住,等孩子生下来,我们便会正式结婚。她没看春姨,只是顾自地梳着那披肩的长发。

春姨虽看不到她的神情,但从她的音调可以映像到满足与喜悦的光影在她的脸上闪动。

你不介意当他的小老婆?春姨站起来,希望能看到她的反应。

能找到一个这么爱你的人,当大当小的还有什么差别呢?手臂不停在摆动,细细的发丝夹入梳子的齿缝间溜滑。

已经没有什么话好说了,春姨丢下一声叹息,希望她明了这声叹息的含义。她走了几步,转回头,还是看不到她的脸,但可以揣测当时她在假想些什么,必定是一种未来的幸福,一幅愉悦的图景。

长且宽的明镜中,有一张幌漾着近于自我沉醉的微笑的脸,脸庞是春姨修长的背影,从镜里的白门走了出去。

当她知道有了孩子的时候,感觉是介乎于纳闷和惊愕之间。难道这是注定的吗?每次她对着那尊雪白色的天使瓷像时,她在心里不禁要这么问。因为一切发生得太突然。

过后,交替上来的情绪是一股淡涩的欣慰,因为肚里的孩子已成为她最坚固的藉口离开这里,更重要的是她可以牢牢地系住他的心。她是爱他的,她相信他也是一样,至少每个人都这样说。

站在三十岁的中央地带,她只看到一丛灿丽的春花开始凋零的姿势,她甚至可以感应到走过一排排火树银花后的荒凉,正在睁开眼,向她舒缓地移过来。

她是真的非常厌倦,有时在谧静的深夜里,隐隐约约中,她可以须触到三十岁以后的危机逐渐在尖锐化。

不能再等了,这是时候了,她告诉自己。

放下梳子,望着镜中的自己,那扇展的鱼尾纹抿着唇,在眼角与她同时再次微笑起来。





***   

她看到那座桥。

她也看到桥头卖花的老妇人。

她打开手提袋,数了数,还剩下五十四快八十五分。

那老妇,像往常一样,总是和走过她摊子的人微微笑,那种明亮清纯,不带任何心机的笑。她不禁也微笑起来,走向她的小花摊。

这桶玫瑰多少钱?她看着那些血红的玫瑰发呆。

那老妇点算了一阵子。三十八块。她说,以有点怪异的眼光看着她。

全部包起来。她说,然后拿出一张五十元大钞。

你要全部?那老妇的脸闪过一种无可思议的神情。

她点了点头。全部。

她左手抱住一大束的红玫瑰,右手把钱交给她,就这样的走开。

喂!小姐,找钱呐!那老妇急忙地喊道。

不必了,你收起来。她说完又跨步走去。

小姐真是个好人,老天一定会保佑你活到很老的。

这句话,随着风的翅翼,从背后传进她的耳朵。

活到很老?她暗地里独自苦笑起来。


(待续)                  


Monday, December 18, 2023

旧作重抄:天使,你的死亡是飞翔(6)

***

 当时家里真的很穷,那种穷法不是你可以明白的。住在山上赚钱不容易,家里又有这么多人要吃饭,所以常常挨饿,你知道饥饿的滋味是怎样的吗?她望着他,唇角涎溢着淡涩的笑意。

母亲是很有骨气的人,我可以念书念到中三也是她坚持的,如果是照着我父亲的意思,女孩子根本不必读书。我母亲是一个新时代的女性,只可惜活在一个错误的环境里,嫁给我这个好吃懒做的父亲,可能是她这一生最大的错误。她换个坐姿,抽根烟出来,点燃另一端。

后来父亲晚上喝醉酒,失足跌进山谷里去,就这样的死了,连尸体也找不回来。母亲实在没有办法,只好让我停学,跟着我的邻居,春姨到城市来。当时我母亲是非常不愿意,也非常痛苦,但还有什么办法呢?反而我是相当心甘情愿,可能自己太早懂事了,心里一直想赚很多很多钱。我想,如果我母亲知道春姨是干这一行,她肯定不会让我跟着她。她抽口烟,吐出一团软散的乳雾,然后食指轻轻一弹,一截烟灰断落在烟皿里。

春姨其实也没有存心骗我的母亲,她让我选择,做这一行还是当工厂妹。我那时已经是十六岁了,当然分别得出这两种工作的不同,只是我一直想快快地赚很多钱,你想,还有什么工作可以在短时间内赚很多钱的呢?她把烟蒂揿熄在烟皿里,看着他。




春姨是当时最出色的妈咪,跟着她当然不容易,在受训时不知吃了多少苦头,只是最后还是挨了过来。我就这样的做到现在,开始只是陪客,后来陪夜,现在只陪固定或自己选择的客人,不知不觉也做了十二年。她低下头,不说话,也不抽烟,一丝细瘦的烟缕从燃烧的烟头浮升。

这样说你做这一行也不是完全被迫的吧?他说道。

呵!你以为会听到一个悲惨兮兮的故事吗?你看太多关于妓女的电影了,那些凄凉的故事编的实在太过火,尤其是现在,宁愿做这一行都是为了钱。她又抽口烟,丰腴的胸部跟着微微起伏。

你母亲不知道吗?他问。

她知道的时候,这泥沼已淹到我这边来了。她在颈项划一划,自己笑了出来。

你的家人现在怎样?他又问。

我和母亲有一阵子闹得很僵,我寄回去的钱全部都被退回来,我还是照样寄。最后她还是收下,但对我的态度非常冷淡,连弟弟妹妹也是这样对待我。我回去几次,真是受不了他们的眼光,现在干脆不回,只是每个月定时寄钱过去。啊!钱已变成维持我和家人的关系的东西,这是多么可笑呀!她把头转过去,朝向窗,好像在注视着一些东西,目光空洞而辽远………..。

过后他们一起喝一点点酒,说一些些话,很琐碎的,无关痛痒的,只为了驱散之间的那股缄默而说。

最后,两个人都没说话了。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她,而她却顾自抽着烟。

他站起来,走过去。

你真是烟囱一个,以后当了我的老婆,绝对不能抽烟。他边走边说。

啊呀!谁说要嫁给你这个臭美?她喊了起来,有点愠怒的神情还是掩蔽不了自然流露的喜悦。

他把香烟从她的纤指尖拿掉,再绕到她的背后,解开睡纱的第一颗金钮。

她伸手把身旁的桌灯熄掉。

黑漆中,只有月光,很苍白很苍白的,如雨,滂沱地倾泻,落在窗前,落在窗外的草坪上,落在茂密的树叶之间,然后,有一堆云缓缓地航驶过来,一分一寸的把那弯玄月淹没。

两个月后,她发现自己怀了孕,这是谁也不曾料到的,除了他。


*** 



一棵伞状的巨树把左边角间店屋的粉白墙壁掩住了,右边的贴着一大片金色的阳光,两口百叶窗后现露着两张孩童的脸膛,断断节节地摆动着。

后巷沿着斜坡爬上然后滑下,那棵树就伫立在坡顶,缠结粗大的树根旁,有两只灰白色的鸽子在啄食。

她的头发,先从山坡上露出来。

格格格的足跫在这滞寂的空间悠闲地响着,那对低俯着颈项啄食的鸽子蓦然抬起,轻盈地摆幌着头四处张望。

接着,头额,眉眼,鼻子,腮颊,唇片,最后整张脸升现在山坡上。

其中一只鸽子低飞几下,很不安的样子。

当她的上半身挺立在坡顶时,那两只灰鸽同时轻柔地鼓翼,离地飞起,以弧形的航线,在她的眼前扑翅回天而去。

她站在山坡上,戴着眼镜,眺望那对鸽子飞入蔚蓝湛湛的苍穹,至到成为两个黑点为止。  

生命,其实就如飞翔一样的轻。

这句话是一位把自己称着是诗人的顾客未离开前跟她说的。两个月后,她在报章看到那位诗人从四十五层楼跳下来的消息。

这句话,当时她听了,真的不明白。现在想起来,还是一样令人感到迷惑。

(待续)



Thursday, July 13, 2023

旧作重抄:天使,你的死亡是飞翔(5)

 8.18am      

她走在两排店屋的后巷里。

两旁的店屋轮流地替这条白巷遮荫,只有中午那段时间,阳光才找到空隙,急慌慌地渲泻下来,把它浴成一条光河。

她把黑眼镜脱下,挂在胸前。

高跟鞋与泊油路的交击声,很有秩序地响起。她低着头,仔细地聆听,从未料到步伐的轻重竟可以在马路上敲成一种音乐,格达格达。虽显得单调和空洞,但还颇悦耳的,在重复中流露一点点的快乐。

突然,她抬起头,吃了一惊,她一直以为整条后巷只有她一个人。

在不远的地方,一个铁制的垃圾箱旁,一个小女孩踮着脚,头和双手已伸入箱内,只看到一头蓬乱的短发,污迹斑斑的灰裙,和不绑带的布鞋。

她走过去。那小女孩的手臂不停在箱内挥动,好像在搜索什么东西,那双瘦小的腿,吃力地支持着上半身的重量,不停地稍微颤抖。

她加紧步伐,急凑的足跫使那小女孩蓦然间停止所有的动作,转则着脸看着她。

那是一张很可爱的脸,明亮的大眼睛,巧小的樱桃嘴,有点窘困,有点恐惶,然而最清清楚楚看到的,是一只叫着饥饿的精灵,静静地踞伏在那双深邃干涸的眼瞳里。

小女孩呆板板地站在那儿,好像犯了什么大错似的。垃圾箱内涌散着一股酸臭的怪味,很是刺鼻,闻久了叫人反胃。

双手缓慢的从箱内提出来,右手拎住半包已发霉的面包片,几只大头苍蝇绕着它飞旋。

住在哪里?她微驼着身,轻轻地问。

她的食指选择了一个方向,朝着哪儿指去。

妈妈呢?

生病了。她低下头,回答声有点沙哑。

爸爸呢?她蹲下来。

她没有回答,也没有抬起头,只是把头摇了两下,然后耸耸肩。



这小女孩使她突然想起家里才一岁大的波波。当她长大以后,如果有人问起:爸爸呢?她的反应是不是也像这小女孩一样,摇摇头,耸耸背,简单的动作却蕴涵着许多痛苦与无奈。

为什么错误,总是喜欢传染和连锁的呢?一个人犯的错,为什么却让别人来承担局部的痛苦呢?她在心里追问自己,追问一些本身也无法理解的问题。

她站起来,想到波波,所有的悲戚,如灰色的鸟,自心的露台纷纷飞起。

打开手提袋,随意拿出一把钞票,有红有蓝有绿。

给你的妈妈。她递过去。

那女孩犹豫的眼光落在那把钞票上,然后发霉的面包跌在地上。

拿呀!她微笑地催促道。

她缓缓地伸出手,然后悬停在半空中,看一看自己沾满脏迹的掌心,手还来不及缩回去是,她已把钱放在细小的掌中。

手掌肮脏又算得了什么呢?钱不是比什么东西更肮脏吗?她心里想。

小女孩捉着那些钱,头也不回地跑开了。

她看着那女孩的背影消失入巷尾的尖弯里,一丝瘦瘦的快乐,从她满怀幽伤的丛林,溅射如一道喷泉。送走那些钱,她感到一些温柔的舒畅,想象着小女孩的母亲看到这把钱的神情,心中的愉悦变得更辽阔了。

这世上,也许绝望不是永恒的,可是自己的绝望呢?是不是也一样短暂呢?她又困惑起来。

接着,一些人像的录影画面,映现在她的脑幕上,遽速地向前闪滑过,波波的脸,母亲的,父亲的,一些亲爱的人,一些遇过的人,当然,还有他。


***              

(待续)

Friday, July 7, 2023

旧作重抄:天使,你的死亡是飞翔 (4)

 那个时候,她相信自己还可以抓住一些东西,可是现在,是真的什么都输掉了。

旋转了两年的骰子终于停息下来,最后一叠筹码在昨晚十一时十八分正式落入别人的手中。

她又转了个弯,走出那片白花花的阳光,蓦地陷入灰暗的影翳中。


7.56 am

转入抄捷径用的小巷,离开那开始涌动的主街。巷子两旁是双层楼的旧式住宅,四周矗立的不是公寓就是商业大厦,在它们的围攻下,这片颇久的住宅区依然坚持着一爿可以瞭望的天空。

太阳的位置依旧很低,在几棵巨树和栋栋高楼的遮挡下,这条长长的巷子根本看不到较大片的金色阳光,只有偶尔一堆给枝叶筛滤过的碎光,积在马路上,随着徐徐习习的风流舞动。

她已经有好几年无法忍受阳光了,它的热辣使她感到灼痛,似乎有几万枚细针扎刺在皮肤上。她小时候不是这样的,那时阳光就是她的朋友,陪她一起上学和嬉戏,反而雨天使她气恼,坐在窗前数着从檐边落下来的水滴是那么的苦闷。

其实她一进来这里,就晓得很难再找到阳光了,春姨看她年纪小,监视格外严紧,平时不可擅自外出,想去哪里一定先要获得她的允许。就这样的在霓虹灯或昏黄的灯泡下过日子,过久了,自然会对阳光产生排斥与憎厌。等到行动获得较大的自由时,是自己刻意回避阳光的时候。

打开手提袋,拿出一副黑眼镜,戴上去,她眼中的整个世界须臾间晦暗下来。


***   

身旁的男人睡去了,像其他的男人一样。

她拖着虚脱的身体,慢慢走进浴室。

她从未想过这种事情所能触发的痛楚,春姨把她交给客人时,只是说:不要怕,你会习惯的。习惯什么呢?她心里想。她想不出什么东西来,她只知道当那两百多磅的身躯,松开紧密的拥抱,倒过去床的另一边时,只觉得自己只剩下一架外壳,里边空洞洞的,血肉似乎都已不存在,只有一种无法言喻的苦痛。

扭开花洒,每一颗水点的冰冷,纷纷向下投跃,落在她的肌肤上,激怒了痛的神经,所以同时都疯狂地尖叫起来。

她唉了一下,像玻璃的龟裂声一般脆弱。

水滴,开成一场花状的细雨,沙沙地敲击在湿地上。

她双掌掩住脸,痛苦地稍抖着,然后身子沿着溜滑的花砖墙缓缓蹲下。微凉的水混着温暖的泪,在嚣张的沙沙声中,她那断断续续的抽泣更显突心深处的委屈与无奈。

沙沙沙沙,水滴从缜密的洞孔,如花状的微雨,不停挥洒。

她就在那边,半蹲半坐的姿态,一直哭,哭到疲惫的喉咙失去凝集声音的力量。

那是她的第一次,悸怖的经验,如胎记,焊烙在心最宽阔惹眼的角落。

然后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

每一次身旁的男人沉沉睡去时,她便悄悄起床,揿亮浴室的灯泡,把热水和凉水的喉头打开。当浴池几乎装满水时,她把手掌浸在水里,确定贴适得温度,然后再跨进浴池。

她喜欢睡在池里,用香皂抹着全身,然后握住海绵用力地洗擦,擦,擦,擦,好像决定擦掉什么似的。其实她也知道能洗掉的只是些汗臭和粘嗒嗒得精液,污染了得心灵要怎样洗呢?

生活,像一段浓浊的沟水,时流时静,却又一片绿叶在水里沉浮。


(待续)



Monday, June 26, 2023

旧作重抄:天使,你的死亡是飞翔(3)


 


****

你越来越懒咯!春姨突然出现在她梳妆台的长镜里,什么时候进来的她也不觉察。

她没搭理。头斜着,手中的梳子顺畅地重复穿刷过那披墨黑的长发。

你以前不介意一天接几位客人的,现在呢?通常都是晚上招待三两位熟客而已,听说连陪夜也推掉了。做什么?嫌钱赚太多?抽出插进唇间的香烟,灰白灰白的雾气悠逸的从微开的唇片之间冲射出来,在晕黄的灯光下浑散,汇入虚罄的空间。

做这一行的,谁不想赚多多钱?我只是……….只是—她抬起头,望着镜中的春姨 –-感到好累。梳子放在台上,双手伸向肩后,拢聚那披背的浓发,提上来,右手拎住发束卷个圈,压在脑后,左手随意捡了个发髻,塑胶的,一只七彩蝴蝶振翼的那个,插进发团里,紧紧夹住。

我真想草草找个男人嫁过去就算了。她放开手,几绺发撮七凌八乱地垂悬下来。但可能吗?

啊哟我的大小姐,你才做几年罢了?就说累,我干这一行三十年咯,我都还不想停呢!烟塞在食指与中指之间,龟裂的皱痕趁着她咧嘴微笑的那刻纷纷形现,两个酒窝显突得如装不满的井。

你说可能吗?她脱了发髻,再夹一次,依旧夹不好。

等我来。她贪婪地猛抽最后一次,呼出来的烟雾不只格外浓而且多。

我真的很想抛开这一切,找个丈夫,生个孩子,我就会满足了。她安静地坐着,眼光空荡荡的落在镜面上。

那个老林怎样?前几个星期我看他来个不停。她把头发放了下来,拨了拨。给我梳子。

你看燕妮多么好啊!只做八年就钓到一只肥鱼,现在已经是少奶奶了。

你真的那么恨嫁?她梳了几下,掌心把整披秀发束紧。

我不是恨嫁,只是觉得这样子做下去也不是什么办法,这种行业根本没有什么生活保障的。或许你可以赚不少钱,但要成立一个家,可能吗?我又不是你,单身主义到半死!

有钱就好了嘛!有孩子有家庭多么累赘呀!把头发提起来,她也是同样地转一圈,蜗牛壳状的发粒压在脑后。给我发髻,选比较大的。

你知道我这个人最喜欢孩子,这一生我一定要生一个白白胖胖的孩子!她说,眼光和口气同时变得无比的亢奋。

那只标本似的蝴蝶就这样地振张着缤纷的翅膀,栖息在她泼了墨的发束上。


好咯!老林对你这么好,有时金鍹店的大老板,嫁给他总不会错吧!她弄了弄那只蝴蝶,把它的位置调正。

你胡扯些什么?人家的大儿子都二十五岁了。

你看这把梳子。她从一个金线镶花边的盒子里拿出一把黄澄澄的梳子,递过去。

哗,镀金的呐。春姨惊叹式地尖叫一声。

刘老板送的,五百多块一把。那把梳子溜晃着魅力十足的闪光,握在手中沉甸甸的。

现在才是你的巅峰时代呢!你还说累,真没脑。人生没有几个黄金岁月,要抓紧机会呀!可以赚多少就赚多少,不用怕老时会叫穷。她拍了拍她的肩膀,提升声调。

刘老板说我的头发好看,又喜欢梳头,所以就定做一把送过来。她把那梳子放回盒里,说话时脸膛刷不上丝毫情欲,平板板的。

想当初,我在你家看到你的时候,唉!打火机一擦,一枚锥圆形的蓝火焰跃上来。说真的,那时我对你是没有什么信心,谁料到你现在是这里的大红人呢。

我就是爱梳头,梳梳梳,什么都输掉了。她调侃式地自嘲,笑意从口角爬上来,不甜也不苦。

****

(待续)

Wednesday, June 21, 2023

旧作重抄:天使,你的死亡是飞翔 (2)

 7.08am

清晨喷洒着沥青在涤洗夜色的墨汁,四周就这样的给刷得越来越明亮洁白了。

她走进街心那深长得岑寂。商店的门都还关闭着。车辆偶尔拖着轰隆得尖叫急驰而过。一些在路旁渡夜的垃圾在微风中翻滚。几只污脏的城市猫正悠闲地蹓跶寻食。

周日总是这副摸样,不必上班,不必上学,不必做工,所以不必早起身,整座城市的喘息与跃动也随着缓和下来,生活的步奏也全都慢了半拍。

她转入另外一条街,那条街旁很有规序地植满了矮小的灌木丛,同类的一种叶子很大但很少花却很小但很多的树木。她在交叠而浓厚的树影间走着,低垂的绿叶偶尔触扫过她的发茨,脑海里竟清醒地思考着一些她从来不曾,甚至过去觉得无聊乏味,的事情,譬如一些涉及到生命,人生与爱情的疑问和定义。

她走着,走着,思维也随着不停闪动,但这些课题可能对她显得太过沉重与宏伟。走过了一段路,她依旧无法颇清晰地整理出什么头绪,当然要找出明确的答案更是不必说了。

就这样的,她停住脚步,颓丧地抬起头,一片温存的荫翳罩落在她的脸膛上。然后,两颗泪珠,以水最柔驯的姿势,从眼角直线滑落。

就在这样的早晨,她试图从过去的日子寻回一些可以掌握的痕迹,但她找不到。她也尝试很用心很认真地记起一些在生命线上曾经映现的瑰丽图景,但她实在记不起来什么。至于爱情,她所能看到的和联想到的,都是建设在金钱和利益上的假想及绮幻。所以,她为生命,人生与爱情,同时定下了最个人化的诠释:一片空无。

这世上,活着还有纯真的快乐吗?她心里想。

再次找不到答案之后的感觉是一股庞巨的悲恸与惊骇,因为在过去二十九年的岁月里,她拥抱的竟是空无的生命,走过的是空无的一生,滋长的是空无的爱情。



7.24am

走出那凉意盎然的枝影叶翳,一片被剪削得斜斜扁扁的阳光,小心翼翼地穿窜过几栋大厦之间的空隙,巧妙地回避它们的阻挡,从左边传统式的古旧双层店屋的簷宇上,踉踉跄跄地渲泻下来,浴得她一身光。

她感到有点扎眼,虽然阳光仍旧温柔亮丽。 

让阳光这般赤裸地铺照,她是有点不习惯了,而且有点生疏。很多年前,她就很少在白天活动,平时太阳当空的时候她躲进房里睡觉,养足精神晚上接客。偶尔选择周日上街,也有人驾车载送,如果在街头游逛,总是开着一把大型得花伞,阳光,一一的被拒于门外,越离越远。

这样独自散步回家,仿佛是好久好久曾经发生过的事情。而现在,她对过去所陷失的,如今所还能保存的,或对未来所希冀的,感到这一切的轮廓竟模糊得教人无法认清起来,就算是本身正操作得行业,她不只感到疏生,而且还可以具体地触摸到一股形状不定的抗拒在日益壮大,像一座继续迅速生长的山…………….。

(待续)

Monday, June 19, 2023

旧作重抄:天使,你的死亡是飞翔 (1)

 11.32pm

像流星,事先的其中一个打算划过她脑海的上空。

心有些冷,好像寒冬初始的第一片雪花,轻缓地贴落在胸口,悄悄地溶化。


11.52am

狠狠的爱我,最后一次狠狠的爱我。

她使劲地搂扣住他扎实的腰际,以很暗很微的嗓声,在他耳后的发梢底独自呢喃着。


2.22am

她柔缓地挺直身子,坐起来,慢慢地移向床边。

身旁的男人睡去了,像往常一样,像其他的男人一样,打着一种她已听惯了的鼻鼾。

月光有一种漂白后的清澈,近乎以透明的流姿,泅泳过缜密而细碎的枝缝叶隙,懒慵慵地任意让窗棂挥着锋锐的剪刀修割过,最后以四方的状体扑向她。

燃了根烟,凶猛地抽吸一口。

随手穿上睡纱,站起来,纤长的食指与中指间夹住Mall的烟腰,走向窗前。

那轮丰腴的圆月驻留在半空清冷的角落,黯幽幽的苍穹似乎无端端地裂开了一个灰白的洞。她倚靠在窗前,看着,看着,感觉到它圆得很假,不只假,而且很空,很薄,很近,近得仿佛只要一伸手,就可以把它揉成一团。

恍然中,她彻悟了一些在世上活着的原理,一些事情,譬如长久以来她守候着的假想,如果是比较相近梦的本质,通常都不可能实现,通常只像水面上荡漾的日影,瑰丽的闪光只要指尖轻轻地一触,什么都碎了。




4.28am

那个打算再次以弧形的姿态划过她黝暗的心空,而她,就这样的决定。

没有眼泪,没有悸栗,也没有哀伤,似乎事情演进到这个时刻急转个尖弯是必要的,一切本来几乎空洞的都变得更空洞起来。

6.03am

她留下一张便条,很娟秀的字体:我走了。

关上玻璃窗,散布着八截烟蒂的烟灰盘放回茶几上。

然后她换衣,化很淡很淡的妆,从镜子的倒映看到夜色在窗外逐渐隐退…………..。


6.17am

她沿着回旋的楼梯走下去,走过公寓底层的水晶灯,跨出四扇明净的玻璃门,清晨稍凉的空气松酥而柔细。

她走向大理石砌筑的篱笆门,走道两旁的九重葛繁茂又灿烂地盛开,耀示着生命无限的美丽。她的步子轻缓,还是惊醒了亭子里的守卫。电动的铁门开成一道单人可以进出的缝,他有礼地向她点头道早安,她只是微笑,一种她最熟练的应酬方式。

她站在篱笆门外,周遭的亮度依旧很低,澹澹的灰暗又沉又阔。不久,一辆计程车驾过来,两枚车前的高照灯从她的身子描扫而过。

她打开门,俯下身跨进去,突然,她却犹豫起来,已越过车门的半个身子反往后退。

不必了,对不起。她连忙向那司机陪个不是。

她决定走路回家,一件已遗忘了好久好久的事情。

两条大街,三道小巷,一座小型的拱桥,一条草径。

从这里回到她公寓的路程,就是这样而已,不太长也不太短,其实也足够拿它来象征一场人生颇平淡的行程,而她,决定用双脚走过,像每个人一样,走过自己的一生。

(待续)

Saturday, June 17, 2023

旧作重抄:手势

 1.

那晚在Kota Raya的交通灯

城市的摆荡声     缓默地     随着

时间的潮水退去     一场电影

关于侵略或被侵略的战争片

刚刚散场…………


2.

在Kota Raya 前面交通灯那晚

悸动的心悸动地识破     鲜绿

纯粹只是颜色一种裎裸的表现欲

泅涌的肢体     拥肩擦背地

在鲜绿的眼前     溶汇成硕巨的人墙

横越过马路     带着音乐走的随身听

闪耀着电晶体数字的腕表

在鲜绿的眼前     并没有为文明的

进化举证      一种原始      与身俱来的

潜伏式的      在深且阔的夜色中

以喧腾恣肆的姿态形现



3. 

交通灯那晚在Kota Raya的前面

疏忽间便漏失如昔通行的权利

鲜绿      可成为某些人一贯馥蜜

皆危险的承诺     本质更接近一宗

左操胜卷的阴谋     譬如这一刻

人墙继续倨傲地走过      允许通行

是充满动机     手段及矛盾的

继续走过      肢体     嚣闹和V形的手势

挥举在浑浊而扎实的晦暗里

有人     在惊骇中熄灭的霓虹灯下

目击以湛蓝的眼睛     所能阅读的

只是类似手势所象征的狭义

而缤纷的亚美利坚      自由女神的石书

却不曾如何教他们辨别     甚至诠释

类似手势      在黑夜狡黠的精装后

可能隐藏的种种暗喻


4.

Kota Raya那晚前面的交通灯

绿红绿红     再绿之后

我驾着单车     很不自在地滑过去

远离自己的感应隐约地须触到的

单色力量      浮动在浮动的人群中

耳旁     有一丛悲怆的意识

无奈地说     这场电影     关于

侵略或被侵略的战争片     就是

快乐的结局也只有流血     废墟和未知


(刊登于【蕉风】90年11/12月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