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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短期暂别之后的归来终于让我不得已的首次思考本身与这座岛城的情愫交系,为自己这二十多年来似乎未曾审视这个课题而颇感惊讶。这一切就仿佛自己麻木无情地侵略了她的一小块领土,践踏她的肌肤,呼吸她的气息,把她理所当然地看着是一个没有生命的实体。就像其他人一样,可以尽情地享用,甚至恣肆地蹂躏,无视她身躯的累累伤痕,充耳不闻她那痛苦求救的嘶喊。
是的,在这一次的离去与抵达之间,或抵达之后,这一生中我首次切肤地感受到她的种种美好,即使当我短居在一个三千里之外近乎完美无瑕的异乡时,我发现自己却是依然那么无可自拔地眷念着她那溽热潮湿的氤氲,迷恋着在那些凌乱交织的街巷里暴走的噪嚣,甚至弥漫在街头巷尾那股煮炒煎炸撩醒胃欲的味道。尽管近来的十年我无法不承认她那逼近窒息的拥挤程度,感觉她那负荷着日益加剧的包袱重量,我豁然晓悟她是时时刻刻地呼吸着,蠕动着,只可惜像我这样的人比比皆是,麻木而无情,漠视她生命跃动的音符,继续一边物尽其用地摧残一边追求她那温柔的回馈。
就像那个午后我和妻子走过拥挤的维多利亚巷,我们还是随意地走入了一家宁静的咖啡馆,斟酌稍会,两个人点了一杯热拉铁和一块乳酪蛋糕。那是一间外观依然保留着英国殖民地建筑风格的老店屋,仅有十六尺宽的店面,底层为了採光而把一扇沉甸甸的木框玻璃门嵌入一片巨大的玻璃墙之中,但支撑着店屋的两栋石灰方柱依然可见一些简约的图案雕饰,楼上敞开着四片长方形的落地木制百叶窗,窗口设置了半个高度的木栏杆;只是店内的装修倾向现代禅式的设计概念,光亮的墙漆与简洁的线条,连桌椅和其他家具亦注重流线式的优美,显然的,这一切已经和这座岛城的身世与历史脱离了关系。我不禁在想如果一座城市里的建筑物设计与容貌是她最独特的文字,那这座岛城的语言,极像其他发展中国家的许多城市一样,难免逐渐都走调了,音色模糊了,如果再没有尽力去抢滩挽回,重新探索深究,最终也只落到绝迹的厄运。
如往常一样,我们也没有在店内呆很久,咖啡的味道和午后的寥寂一样清淡,蛋糕微嫌含有少许的久储馊味。付了钱,当我和妻子离开走向那间咖啡馆入口的时候,正好看见两位外国游客在外面通过落地玻璃墙探看近来,然后交头接耳地互相说了几句话就走开了。我当时在揣测他们对话的内容,为何观察须臾后又离开,也许他们千里迢迢来到一座类似的热带岛屿想寻找的不是这样的设计语言,更不是这种千篇一律的异国情调,在这样的一座城市,可能他们发现这样的咖啡馆显得有点格格不入。
当我们走向停泊不远的汽车时,这些显得琐碎的疑问不停在脑海里打转,我赫然发现其实这座岛城长久以来不曾,都不曾辜负我们,也没有亏欠我们什么。如果那两个海外过客在这短暂的停留可以明察类似对传统毫无考量的改变而做出抗拒,我对自己身为长期居住在这城市里的一份子,竟可以无声地忍受这些种种的建筑亵渎感到惊诧及羞愧,是我们多数人的漠视及纵容把她推向独特的悬崖边沿,让她失足而陷入这一股庸俗的狂流中沉浮。这一切急迫的慎思,竟发生在二十多年之后,在最近一次的抵达与离开之间。
当我驾着的车子经过渡轮码头的时候,妻子说:听说姓周桥好像傍晚之后就在入口锁了门,游客不允许二十四小时随意进入了。我听了也没搭腔,我和外地过来度假的朋友去过几次姓周桥,走在那座古旧的木桥上,走过两旁皆是住宅的水上木屋,大家难免都会瞥视一望就看尽的屋子室内的一景一物。接着想起一座伟大的城市是不会为居民制造任何不便与烦恼的论述,我想这应该是其中一个无奈及无力的措施吧!接着车子经过Swettenham码头,我抬头一看映入眼帘的是一艘巨大得占据整片风镜的旅游豪华游艇,游览巴士,计程车,甚至三路车挤满靠近钟楼的游客码头四周,它应该清晨已经靠港,它吐出来的数百名游客正在游窜在这岛城上。
在午后扎眼得叫人迷炫的阳光里,刹那之中,我对这个才离开三个月的第二个家园感觉一切都是那么陌生起来。
(完)
(此文刊登于【南洋商报】2022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