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8 am
她站在木凳上,波波已经醒了过来,眼睛睁得又圆又大,她跨过栏杆,没有人发觉,连波波也不懂他母亲的动机。沉默的阳光,和音着唱歌的清风,就在波波惊吓地拎住她的衣领时,她那紧拥着波波的身子,斜斜地倾倒下去,她第一次体验到飞翔的感觉,奇妙而神秘。
本来故事是应该这样结束的,如果事情照着她的决定进行。但是没有,这些都没发生,虽然前几个小时的形势已明朗地显示她的决定将是她这一生的高潮,也是她和波波生命的结局,但是没有,这些都没发生。
事情的骤变,就在那只白鸽消失在蓝天里的几秒后发生。白鸽的出现,在她心中形成一股庞巨的力量,把生存孱弱的欲望,从某个莫明的方向推出,穿过死亡重叠又浓密的黑影,就这样地留下一个缺口,让一道平扁的光泅窜进来。
她对自杀没有什么犯罪感,她认为自杀对她是颇完善的设计,一些问题可以解决,还可以逃避一些预知的痛苦,只是当她发现连天使都拒绝死亡,以另一种更有感应能力的形体生存下去是,她面对了一个关键性的问题:我有勇气去自杀,为什么没有勇气活下去?
就在那一刻,她的觉悟是奇迹式的,近乎无可思议。她逐渐明了自杀是一宗毫无意义的事件,一种没有判刑的犯罪特权,因为每个自杀者其实都已谋杀了一个生命,而且还把哀痛留给自己最亲近的人,使他们流泪,使他们的记忆烙下一个永不愈合的伤口。
她终于决定离开这座忧郁的城市,离开春姨,离开他,离开一个她过去认为自己不可能离开的地方。经过这次在生与死之间剧烈的挣扎后,她似乎从一层斑驳僵硬的外壳裎裸最真的自己,从尘埃堆积的心灵探索到独立的潜能,最重要的,她如今已彻底站在生活与爱的那一边,终于明白如果你以爱去生活,譬如给一个生病的母亲一些帮助,或替一个在生活边缘喘息的老妇买几朵花,那么你就品尝了生命中最原始的快乐。
她从公寓的电梯走出来,抱着波波,带些简单的行李,朝着附近的电话亭走去。
喂?是他的声音。
你要波波是吗?她问,突然想起几位洋化的客人的口头禅。跨过我的死尸吧!
她以痛快的心情走进十一时毒辣的阳光里,昨晚的相会已成为他们的分手仪式,她决定摆脱他,没有他,她知道自己依然可以活下去。
当她走出公寓的篱笆门时,波波四处乱抓的小掌无意中把她的黑眼镜抓下来,她看了看,然后把它丢进垃圾桶里。如果她今早十点之前所有的过去可以浓缩成一小截污秽的历史,很肯定的,她现在已和这副黑眼镜,还有,几块天使瓷像的白色碎片,永远的将被遗弃在岁月的记忆里。
- 刊登于【蕉风】438期 199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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