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他常常想不断地遗忘如果可以遗忘。
如果他可以把往昔的一切切瓮酿成记忆而不是回忆。
如果他可以这样的死去一次而又一无所有地在彻底陌生的境地里浸透于雪白的喜悦中惊醒过来。
如果他可以。。。。
刚回国的整整一个月,他可以蜗居在父亲靠海的度假屋里,足不出户。
他可以趟在落地窗前,像一具充满血色的尸体,和时间一起溶化,腐槁,什么也没做,什么意义也没有,维持同样的卧姿,一个小时又一个小时地过去,过去,过去。。。。
或者无所事事地背趟在后院的草玻上,在一个小小孤圆形的天空里看着静默的靛蓝,偶尔悄悄游过的云发,很久很久才会缓缓地刮裂一线白烟的战斗机,或是不留痕迹轻轻浮荡的747客机,不留痕迹地躺在草地上,什么也不在乎,只有呼吸,很慢很慢地呼吸。
偶尔父亲的电话号码会映现在他iphone的屏幕上,他从来不会不接,那箱的声调很沉,传过来的速度很慢,仿佛每一字每一句都要被大脑过滤后才从喉底刨削出来。他会慢慢等,很有耐性的等,尽管有时他对父亲的交谈反应深感费解,是那股冻结了一千年后而无法消融的陌生感吗?还是存在这其他的种种无法启齿的情绪,比如憎恨,怨愤,甚至另一种根本形容不了的感觉。
他不知道,但是他一定会接听这个号码,这个除了自己手机号码之外他其实应该烙记在心里的号码,然后说很简短的话语,都是那些“很好”“吃饭吗?好呵”“钱还有”“不必担心”一类的答案,客套得有时叫他感到内疚,甚至心神绞痛。然而就是这个样子了,每当他瞥见这个号码时,他常常会无法抑制地滞楞须臾,他知道他肯定会接,只是又很习惯性地浮升一丝让自己之后深感疚欠不已的忧郁。
毕竟电话线的另一端是一个叫着父亲的年迈男人。他总是这么想。虽然他知道他不应该以类似的思考模式来形容他的,但事实上他内心深处的感觉就是如此,至少那些仿佛可以依赖触摸来容绘的部分就是如此,而其他较模糊抽象的他就更无法确定了,有时真实得有点虚假,有时切虚假得又那么逼真。
他回国后的一个月内,他见过父亲两次。
第一次是回访老家那天。
他根本没预料到父亲会在车内。
那天的清晨豪雨把阳光洗褪了颜色,晦涩涩的倾泻在度假屋的院子里。他醒得特别早,可能是时差的效应还未彻底灭除,尽管已经是第三天;更可能是届龄三十岁不应该会有的那股稚童一想到要回家的雀跃与兴奋,他在雨珠如流弹扫射在屋檐上的聒噪中醒来,再也无法重眠,所以便起身,咬着牙根做二十次的起伏动作,那是他唯一可以维持身材的最轻微锻炼,其他的他连想都不敢去想。
然后他冲个热澡,盥洗一般,雨声依然在窗外恣肆嚣闹。
他并不是很在意当时的雨势,预测中应该不久便会缓和下来。
穿好衣裤,他冲了一壶以咖啡籽现磨成粉的咖啡,寒意荡漾的空气里顿时沛溢着稠密的醇香,晕黄灯泡的柔光犹如一匹余存着丝丝暖意的丝绸。
他握着杯子,在袅袅蛇升的咖啡烟缕中他具体地闻尝到回家的感觉,一些飘摇的记忆,支离破碎的裂片渐渐地重新朝向一个轴心紧凑过来,慢慢拼贴。
过后,他坐在前院一小口一小口地啜饮着只放少许砂糖的咖啡,自斜檐滑落的雨珠连结成一片水帘,他就是什么也没做地坐在那儿,凝视着汨汨亮开来的天色,感觉雨丝偶尔泼溅到身上的凉意,就是这个样子,他想起甚至可以马上检回一些早已遗落不知何处的东西。
直到有车声逼近屋外的篱笆门时,雨势真的是缓弱了下来。
他把饮料用具端放在厨房的清洗盆内,走出去时看见父亲站在院子里,水珠滴滴答答地从雨伞边缘溅落在地上。
他有点措手不及地呆怔在大门前,有点受惊的模样切让父亲显得更不自在。
大家都无法记清是多少年没碰面了,其实到最后几年已经变得都很不在乎的地步。
爸,你。。你来了?还是他稍微结舌地先吐了几句过后想起来好像是毫无意义的废话。
喔。父亲简短地回答,表情苍淡,然后晃了晃雨伞。
他伸手出去想把雨伞接过来。来,让我遮你出去。
父亲摇摇头。我可以。然后把伞提起盖过他的头顶。
父亲格子矮小,他已经比父亲高出一个头,所以父亲的手臂要提的很挺直才可以掩盖过他的头顶。
他静默地一手握住父亲的手臂,一手使点劲把雨伞强接过去。
父亲楞诧地停下脚步抬头看着他,他把雨伞几乎移到父亲的头上,雨滴溅落在自己的肩背。
快点,雨越来越大了。他稍微推一推父亲的背部。
父亲低下头,嘴角勾勒一丝浅淡的笑意。好的。
第二次是一个星期后的一个接近黄昏时刻的下午,父亲的房车又停泊在度假屋前面。
就在他伸头探望时,电话响起。
要吃晚饭吗?是父亲的声音,说话还是那么简短。
他一贯地想了须臾。唔,等一下。
路途上两人都没什么交谈,这一生所有的话仿佛都预先说完了。
他们来到“新琼安”海南餐馆,他之前一直光顾的的餐馆。
伙计一看到父亲便亲切地嘘寒问暖,看来也是父亲的常客,连主厨也出来问安,直接点菜。
很快的菜肴端上桌,香气与热烟从盘碗冒升,消散在昏黄色的灯光里。
都是他爱吃的汤菜,咸菜鸭汤,assam虾,inchi kabin炸鸡 和belachan炒番薯叶。
他的胃口顿时被怀旧的气味打开,匙叉一动就停不下来。
父亲吃得不多,也没说话,吃得很慢,很满足的样子,偶尔会举眉描瞥他一眼。
他吃得有点忘我了,这是他回国后第一顿享用得那么津津有味的晚餐。
他们就这样的以一贯的互动姿态消度那段晚餐时光,气氛不是特别棒,但是沉默中有一丝蠢蠢欲动的美好感觉。
回到度假屋时,下弦月勾挂在屋前的一棵百年榕树的俏头。
他打开车门跨出去,关上门时,突然俯下身望这父亲说:谢谢。
然后转身就急步走开,他真的记不起最后一次对父亲说谢谢是什么时候了,或许这一生中根本不曾对父亲说过谢谢。
父亲在车内听不见他说什么,只看到他那有点窘意的表情和蠕动的嘴唇。
那晚午夜梦回,他遽然惊醒,在窗外远处的海浪声里,他发现父亲已经老去了。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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