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乐的事
2.
14岁那年他跟在大叔的背后,就这样离开了那座蛮荒深野中的村落。父亲刚意外身亡两个星期,好像是打猎的时候一失足就坠跌山崖,连尸首也找不回来。母亲是个软弱娇小的女子,幸巧在城市打工的大叔返乡探望父母,一切后事便由他一人草率处理。
葬礼结束后,大叔看着他萎缩地坐在墙角,他母亲身旁围着其他三个妹妹。“你这个大儿子长得人高马大,呆在这里也不是办法,还是跟着我到城市去求生吧。”大叔说。母亲沉默不语,唯有他以少许惊恐的眼光看着大叔,然后又把视线迁移到母亲忧戚的脸庞。
须臾,大叔站起来,临走前丢下一句话: ”后天一早我就要离开这里了,我会再过来一趟。“之后母亲也没说什么,他也不敢提起大叔的建议,当时也分不清楚是害怕还是不舍,他其实并不想离开。隔天晚上,妹妹们入睡后,母亲不知从哪里找出来一个布袋子,在昏暗的煤油灯下把唯有的几件衣裤装进袋子里。他还是沉默不语地萎缩在木板床上的暗角,发愣地看着母亲,母亲抬起头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你明天就跟着大叔走吧,你爸不在了,也没有人会教你打猎了。“
在这村落,打猎是世代父子传承的职业,基本上儿子当不了猎人就是废物一个了。
他听了也没搭腔,什么反应也没有。这十多年来他是贴在父亲身边长大的,母亲只是一个模糊的影子,在父权主义至上的传统社会里,母亲只是一架产子机。当晚他背着母亲躺在床上妹妹身旁,母亲坐在另一边吃力地缝补着几件破洞的衣裤。他久久无法入眠,眼睛睁得大大的,瞪着墙上煤油灯映照出来的母亲身影,直到灯蕊的那枚纤薄火焰被吹息掉。
清晨,母亲把他轻轻推醒,叫他到屋外的洗澡处去,那是一个只围了四面墙的水井旁。他冷得直打哆嗦地快步走进去,然后他看见井旁放着一个大水桶,水桶里已装满一半的井水,他用手触及一下便迅速缩回去,极冷如冰。然后母亲走进来,双手提着两桶冒烟的热水,慢慢倒如大水桶里。“还不快点脱掉衣服。”她一边说一边把水搅拌,“好好洗个澡吧!出去城市干活要干干净净的。”清晨的气氲依旧非常寒冷,他赤裸裸地站着,双臂紧搂住胸前。接着,第一桶水溅泻下来,三桶过后,他才知道温水浴湿肌肤的感觉是怎样的,至今还叫他难以忘怀。
二十多年以后,他无法忘记的并非是洗温澡的舒爽感受,而是因为那是母亲在他长大后第一次帮他洗澡,也是最后一次。
洗澡过后,母亲还替他穿上衣裤,把头发梳理整齐。然后端出黎明前她就起身准备了他喜欢吃的烧饼,当然还有一大杯鲜奶,也是刚从母牛挤出来的。他从醒来之后直到大叔来到门前都没说过一句话,反而是临走前,大叔对他说:“去跟你母亲说再见。”当时妹妹已还在睡觉,母亲在房里把她们叫醒。他站在房门口,轻声地说:“妈,我要走了。”母亲只是回头答复一声“哦”。他便走了出去,大叔在屋外的那棵榕树下等着,看到他走出来便转身走开,他急忙地跟上去。
走了好几步,他微弱地听见有人喊叫他的名字。他边走边回头看,远处的门前站着母亲,她抱住最幼小的妹妹,左边是大妹,右边抓住母亲的衣角的是二妹。
四个人的身影纹风不动地伫立在金色的晨光里,扁薄得犹如一张互相衔接的剪纸一样。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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