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ursday, August 13, 2015
散文舊作 - 入夜時分
a.
有誰知道呢?光陰總是喜歡把那雙纖纖細手藏在大口袋裡,偶爾提出來,悄悄地摺,輕巧地摺,再摺,直到我們死去的那一天,這一生的歲月原來已被摺成一件碎花百褶裙。
b.
日晷的紋路沿著冗長而溽悶的午後蜿蜒下去,位置在迂緩的蠕動中不停更換,直到第一線陽光以尖銳的角度渲瀉下來,就這樣的,整座城市的背影更長更斜了,天色逐漸暗去............。
c.
城市的邊緣有一個地方,總是等到白晝的葬禮進行之前,便開始安靜下來。調皮的風開始梳理凌亂的散髮,撫吻在頰腮上感覺很輕很細,誰不曉得那是黑溜溜的柔軟,風因為從不忍老,也不會變老,所以歲月的指掌無法把它揉灰。路上的車輛頗少,久久才有一輛汽車或單車或卡車經過,噴少許的煙,噪度適宜,不太刺耳,它出沒的姿態貼切得叫人不會聯想到污染,只是在耳旁搭訕幾句,或不經意地提醒一種文明的存在。
d.
如果你站在那個地方,便可以聆聽天空的緘默,甚至看到海蔚藍的遼闊。海遙遠的另一邊是天空的尾端,一碰觸到水的深藍色便溶匯成一道弧形的直線,延續地伸展到你可看多遠就有多遠的角落。海上通常都是空蕩盪的,偶爾有艘貨船或漁船,悠閒又神秘地漂過,扯拖著長長的浪花沫,似乎正窺探一些不可告知的目標。海的這一邊是防堤,堤岸很長,大石塊與洋灰混建的。岸旁鋪臥著很長的人行道,人行道旁栽植着很長的欄杆。從欄杆已剝落的油漆,我們可以約略地揣測它的年齡,是相當老了;雖然如此,它依舊執拗地挺立在哪兒,供人靠著垂釣,讓在天空迴翔的海鷗偶爾停下來棲息,一切沒有因為老而改變............。
e.
其實欄杆,在生命的綠叢中暗喻著一股非凡的力量,它的存在充滿着特殊的意象。譬如這個地方,風的脾氣是很難推摹的,雨也是一樣,經常在悄然中隨心所欲地摔那恣肆切易碎的性子。如果不是那座欄杆,東倒西歪的行人還不知要捉住什麼平衡自己呢?說不定還會被吹落海上,給浪濤席捲而去。只可惜呵!和人一樣,它始終同樣無法逃避歲月的蝕噬.........。
f.
陽光的葬禮接近尾聲時,天色更晦暗了,車量也變得更少。有些人早已下班,有些切正趕著上班;有些才從辦公室裡走出來,駕開自己的私家車,或搭上擁擠的巴士,聽到不知名的女歌手在悠悠唱著 《Only Yesterday 》。 已回到家的,便在濯浴着亮光的客廳裡觀看六點鐘的連續劇,或在閱報,在洗澡,在享用晚餐。總之,生活的細節在光陰的空頁上不斷重寫,歲月切靜靜地老去。如果說日子單調,也早已習慣了,甚至可說是已變成一種形式上的誘癮,譬如在陽光的燥熱與亮度降到頗低的時候,出來坐在人行道上乘涼就是一個例子。
g.
雲朵,通常選擇這個時候清閒地靠攏在一起聊天,往往靠得太緊密而融匯成更龐巨的形體,但是交談聲細微,速度也很慢,儘管冷意會促使它們遽急衰老甚至死亡。和這些雲一樣,有一群老人也很喜歡聚聊,在某一個已預約的時間,有些沿着人行道緩緩走上來,有些極安心的以細碎的腳步越過斑馬線。其中一個每天六時半,必定走出門外,站在鄰居的竹籬笆旁,輕輕叫一聲“喂”。過不久,一個蠻可愛的小女孩便會把坐在輪椅上的祖父推出來,讓他摸了摸自己鬆軟的頭髮,然後才把輪椅和人一起推開,朝着堤防走去。
h.
畢竟,他們已經涉足過一段長遠的路,走過一幅幅各式的流動風景,光和影都曾吻落在高仰的臉膛上,而如今,驀然回首,一切火樹銀花在渾濁的視眸中逐漸褪逝..........。
i.
如果不刮風,不飄雨,天色的蔚朗會提醒他們準時出門,家人也不會多問一句,咿呀的開門聲在入夜時總會起落響起。他們約聚的地點是靠近7-11的那段人行道。哪兒有兩張石椅,一個投信箱和兩座街燈,一座靠海一座靠路。國慶日剛剛過去,燈柱之間高掛的七彩霓虹還未拆下,當夜色注滿空間的每一方寸時,一枚枚的燈泡便悄悄亮起,睜開嫵媚的瞳孔。那群老人通常在這個時候離去,沒有人會回望一眼,類似瑰麗的繽紛已走不入他們開始黑白化的心境。多數人在六時四十五分前便抵達,有些並肩地坐在石椅上,和雲一樣靠得很密,有些切倚靠在欄杆旁。那個推輪椅的喜歡站著,他說站比坐更好,給人一股更強烈,更顯兀的存在感。
j.
回憶和敘舊的本事其實是一樣的,都是在為曩昔的歲月做一次翻查與細讀,不同的是回憶屬於個人化的沉默,而敘舊切屬於整群人的喧嘩。他們鮮少敘舊,原因是介乎於不能和不願之間,歲月使他們遺忘,橫直交疊在臉膛上的光陰橫紋,交織成一張時間的網,篩呀篩地,把回憶篩得愈來愈稀薄了,尤其是快樂時光的那部分,顯得格外輕,格外細..........。
k.
互相打個招呼後,他們便習慣性地坐回原位,然後便有說有笑地談起來。其實也並不是每一個都愛聊天,欄杆旁的喜歡看海,面海的臉很少轉過來,他們也不理睬,那蔚藍湛湛的生命或許可以每一天都給他不同的感動。輪椅旁站著的也很少開口,只是偶爾會穿插幾句。坐在輪椅上的總是保持一貫緘默的姿態,靜靜地聆聽說話聲,風聲,腳步聲和時間寥寂的滾動。他如果開口說話,便是一流歷盡滄桑的諳啞,淺淺的,沉沉的,像膚觸着茂密的青苔,有點粗糙切還頗順滑。坐在石椅上的有幾個興致永遠那麼好,什麼都可以談,關於親人,關於時事,關於電視節目,雖然談論的層度都停於表面,還顯得瑣碎,甚至充滿無奈。
l.
晚風吹了又停,停了又吹,帶著淺淡的鹽味,時急時緩。兩三隻海鷗在海面上迴天游翔,以優美的飛行航姿,然後毫無緣由地離去,在玫瑰色的斜光裡逐漸縮小,小到只成為一個黑點,最後消失得無踪無跡。他們還在那邊,石椅上的依舊是暢談的一群,偶爾冒出一串低沉的笑聲,風輕輕一拂,便消失的雲消煙散了。
m.
當夜色正式宣布每一片陽光的死訊後,天色便徹底暗了下來。街燈接著燃亮光的蕊絲,7-11的霓光燈搶開得一片燦爛,幾個年少的售貨員充滿幹勁的四處走動,玻璃窗已洗抹得一片透明。其中一個職員推開門走出來,回頭大聲喊叫再見,然後以輕快,矯健的步伐走過那群老人,吹著口哨。印在他T襯衫背後的是瑪麗蓮夢露的嬌豔臉孔,隨著他一擺一盪的身子,消失在青澀的夜色裡。
n.
輪到他們回家了。開始挪移的身影和周遭止靜的暗翳交疊在一起,然後在頻頻的晚安聲中離散。退潮已進行了一段時間,海水越退越遠,帶走他們留下滿地的談話聲,腳步聲,少許的笑聲與嘆息,甚至他們唯有杜撰的春天,退到一個連全世界都聽不到潮聲的地方。
o.
有誰不知道呢?夜,才剛剛開始........。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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