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iday, December 28, 2018

荒凉记

前言:
好久好久没有参加任何文学奖了,也记不得最后一次参赛是什么时候,更不记得最后一次得奖是几时。其实参赛并不是写作生涯最重要的部分,有时有参赛就有期望,有期望往往都会失望,因为得不得将都只考那三四个人的评审团,各评审员都有自己的喜爱,要写出一篇能让每一个评审员都心服口服的参赛作品就难如登天。坦白说参赛不靠点运气,其实真的是说不过去的,所以有一阵子就觉得把心思放在参赛的各种忧虑,实在有点不划算,所以也就决定不再参加任何文学奖。当然那个时期,自己的写作欲望也跌到最低,没有停止,但也近乎放弃的阶段。间中也在部落格随意涂鸦一些,也写了好几篇旅游手记,主要是记载度假的各种所看所思,也不真的放入任何文学心思。
至到今年,我为了陪伴儿子,独自远赴纽西兰和他居住了将近半年,那种生活方式的转变却激发了自己写作的意愿,像一枚熄火的黑炭,突然间着火有焚烧起来。就这样的断断续续地写了一些散文和新诗,也在本地文学版位刊登了数次作品。就在七月尾回国短住的时候,在面子书读到嘉应散文奖的征稿启事,当时手上正好有一篇刚写好的游记,就这样的心血来潮,经过一般修改之后就赶在截止日期的前两天把稿件寄了出去。之后我又回到纽西兰,暂时把参赛一事忘得一干二净,至到十月尾突然收到工委会寄来的电邮,原来作品晋入决选。又过了几个星期之后,比赛成绩公布了,自己的作品获得佳作奖,也算是多年之后参赛的一种鼓励与惊喜。
在此贴上得奖作品与大家分享,也附上与此作品有关的一些照片。


荒凉记

1.

如果身处的域境可以荒凉得让你无法承受,那生命的荒凉将变成一生豪無止盡的湅練。

2.

昨夜的冷冽还滞留在胸口内磨蹭,惊醒过来的时候,儿子的鼻息就在面颊旁重复细语,仿佛是一段段无法辩解的梦呓密码,而且有一点点温意。我还没起床之前,闪过脑海的是昨天傍晚的那三座冰雪覆顶的火山,那么沉静,不动声色地匍匐在公路弯曲而遥长的尽头。天气太冷,初春了:儿子说。何止太冷,还不断下雨:她一边说,一边在替我办理入房手续。我没有搭腔一些事不容易明白但可能也不需要去追究,所有理应发生的事终究将会发生。我心里想。

明天有雨,你们还是早点出发。她把钥匙交给我的时候这么说,善意的提醒让人感到欣慰。我记在心裡,跟儿子不刻意地说了好几次。知道啦!他说。但还是不愿意即刻醒来,可能是门镜外的天色太灰涩,天空恰如被延续地洗刷了整个长夜,刷得发白了,而且还发毛,云絮都被粗爆梳扯得变成卷曲的茸茸毛发,不禁让我想起母亲的那头白发。

我说:起身啦!不能再等了。



3.

人生里确实有许多不能再等的事,那些曾经梦想过的旅程,遥远得无法以想象抵达的地方,有时再等下去就消失了;很多事情也是一样,再等下去就无法完成,因为那个应该动手进行的那一刻已经错失了,很多东西错失了就再也找不回来,比如和兒子一起旅遊,在不同的年龄实现都有不同的感受,而我们,往往都错过了感受最深沉的那一刻,因为我们一直在等,我们永远都在等最美好的那一刻,现实里,很多时候它已经来了,又悄悄的走了。


4.

现在回想起来,我无法确定儿子对这个行程是否真的如我那般期待,当父亲的通常都不会给孩子太多选择,常常都觉得自己做的都是对的。我想来这里,Tongariro National Park,建行的计划打从我第一次在旅游手册浏覽过便决定了。这一两天,从儿子的话语中我可以揣测他还是蛮兴奋的,对原本建行计划的取消,他也没显得过多沮丧,他只是很平淡的说:下次夏天的时候,我们再来。这次的錯失,坦白说与等待没有任何关系,只是时机的谬误,我们不得不做出让步,退居到第二个选择。我说:去看高山湖吧。儿子没有异议,一贯的顺从,對此不知应该感到不安还是欣慰。

所以我们还是很听從旅馆服务员的劝示七点半就离开了有暖气机调温的房间。雨是暂停了,天色还是一片漂白,濡湿的空气淀积于清冷的周遭,这不是建行的好天气,只是活着也不是所期冀的都会逐一实现。对行程一概不知的儿子问:要去爬什么山?我说:去看高山湖,只有这个路线什么时候都可以走。当车子转入直长的公路,本来应该映入眼帘的三座火山都被厚实的巨大云层全面围拢,阳光被歼灭得一道不留,日出只能虚幻,隐匿的太阳无法被定位,计划中的黎明拍摄只好放弃,留下一股落空的遗憾。但我们还是坚持在这种天气恶劣恫吓的围剿下依照决定进行。心想都来了,尽管突发状况是多么不称心不友好,掉头退缩也改变不了什么,也许只有继续前进总会有一些收获。



5.

爬山客不多,我和儿子朝着入口走去的时候,一群當地的青少年牵扯着一连串的笑谈声从身后居上,青春韶华的雀跃惊动了冷得近乎凝结的氤氲,天地的忧郁被冲淡了一些。先让他们过去:我对儿子说。很快的,清晨里冒泡出来的绚丽喧囂急速远离,年轻的体力给予他们速度的优势,儿子和我眨眼间以大距离落后了,而且明显的追上的可能性剧降至零。
然而时间的充裕站在我们这边,今天本来就是拨割给这个行程,所以我们可以缓步启程,生命里,偶尔调慢一两拍节奏是一种奢侈的享受。

跨步启程不久,我们已经处在一个较高的地势,前后无人,四周蕩漾着一股积滞不动的寂静,只有儿子与自己的跫音以凌乱的节律弹跳出来。上头的天空如灰白的皱褶棉被无限蔓延,八点许了,依旧没有太阳,渲染的光线只足够耀亮四周的强度。我们攀上一座小山坡,前后依旧无人,儿子有点走远了我回头望,山脚下的小村镇与褐黄色的草原正与徜徉不去的晨雾纠缠不清,一切批覆一层朦胧的迷茫,遥远而飘渺,分不清是陆是河,仿佛所有的景物都交错地胶着在一起。
儿子走得更远了。
我开始有一种被抛弃的感觉,被冷湿调戏的难受,最后我向前方喊了一声:走慢一点!
深沉的死寂把我的嘶喊击破成一阵阵回声.......

6.

兒子是走得蛮遠了,突然間在转弯处歇息,是我的叫声把他缓了下来。
云絮根本没有礼让阳光出场的意愿,视域里依然是一片迷茫的乳白氤氲。我看着儿子越长越高的身躯挺立在那儿,周围尽是矮小的草丛更是显突了他的魁梧。到年底回国的时候必定比我高了。我心里想。然后我不禁想起他放弃游泳的决定,他告诉我的那一刻自己是激动得一阵悲恸,无论我怎么劝导还是摇动不了他的决心。这几天抵达奥克兰之后,我也很低调的处理此事,觉得没必要深谈,我稍微提及,他低下頭不語,我轻描淡寫地说:再看看吧!
然后我们的驾驶旅程就开始了,我心里搁着一桩心事,我知道儿子心里也困着一团乱结,虽然大家都都避开再去触碰它,但我知道这只小妖魔都潜眠在各自的心里,

我向他要了水罐,喝了几口冰冷的白开水,我们继续前进越过木桥,涧溪湍急从桥底下流过,然后一抬头发现面前的山坡上有一群说着台湾腔中文的爬山客,终于遇到了其他人。



7.

可能不是旺季,也可能初春并不是高山建行的季节,我们跟着这群爬山客继续往上爬了半个小时,前后都没碰上任何人。儿子以手机衔接的小型广播器正播放着一些中英歌曲,走在前头的五六个年轻人不停在交谈,我只是走着,歌手的嗓声,年轻人的说话声与尖峭的风声,混杂在一起,在耳叶旁切变得无比的落寞。

其实这不是我所想象的纽西兰春季,儿子在这里也才渡过第一个春天。之前转春的时候他在电话里只说:还是很冷,而且一直下雨,记得多带几件寒衣。现在来了,也体验过了,之前的种种幻想也碎灭了,所以说没有期望就没有失望,保持一颗平常心还是最明智的。

也不知走了多远之后,我听见有人在斜坡上喊叫:云开了,你看雪山,雪山。我爬到一座小山坡顶,向远处眺望,果然发现厚密的云层渐渐被拨开,其中一座雪山的腰部赤露了出来。这次专程来到这里建行的其中一个主要目的就是探看这三座火山完美的三角形身影,所以只要一部分呈现出来,它也就局部地填满了那种渴望。年轻人不断在雪山前摆姿弄态,自己也抓住这可能是很短暂的无云时段拍了一些照片,自己没有自拍的癖习,但儿子却很无奈的成为我照片里的模特儿。

年轻人的互拍与自拍很快的便结束了,我由于得换个宽角度的镜片,所以两人又被弃置在後。他们的说话声逐渐远去,留下我和儿子,还有显然地开始阴暗下来的天空。手机的天气Apps说九十五巴仙会下雨,快点吧!儿子在一旁催促着说。我紧快的又换回普通可拉近推远的镜片,站起来的时候,云浪已经速速翻滚过来再次把整座山淹没,风刮得更躁急了,一种晦暗的陰翳扑了下来,我开始感到一种莫名的幽冷,一切寂静无声。

果然不必等多久,我们才开始跨步,雨滴便悄然飘落。

8.

起初的时刻,我们都感觉这场雨有点怪异,飘下来的不像雨滴,不是水珠的速度,每一滴仿佛皆以慢镜头的姿势坠落。然后,我们才知道那些不是雨滴,是雪絮,原来不是下雨,是一场始料不及的风雪。

其实我们才攀达1000米左右,飘雪是彻底不在我们的预料之中,但人生里总有许多事情在你最出其不意的时候发生,让你措手不及,穷以应付,但又带来一种难忘的惊喜。我急忙把伞打开,我体验过飘雪,所以只想不把装着相机的背包弄湿。儿子的雨傘藏在背包裡,他只是不断喊叫:下雪了,下雪啦!这是他人生里的第一场飘雪,我也不得不纵容他那兴奋不已的反应,不打伞,也不掩蔽,他仔细地观察着碰触在他冬衣的雪花,原来每一片细雪一碰即溶。他伸出手臂对我说:你看,不会湿!

我继续把头埋在伞罩下,注视着自己不断跨步的运动鞋,还有不断落地即失的雪片, 看不见前面的事物,只听到咆哮的风声,儿子的脚步声,还有就是隐约传过来的談话声,我猜应该是那群年轻人也正享受着风雪健行的亢奋吧。

在这一场不期而遇的风雪中,我们继续俯身低头前进,很快的,我和儿子就超越了那群没打伞的年轻人。雪絮加速飘落,刮風加剧,兒子也打開雨傘,就这样的我们走在前头,年轻人在雪片斜溅的障碍下不得不放缓步伐,我们仗着开伞的优势得以正常的速度往上攀爬。我偶尔移开雨伞窥瞥四周,除了混乱的细片雪絮在眼前交织纷飞,可看见就是眼前的走道与两旁随着地势愈高愈疏的尖叶草丛,细密的浅绿苔层,一遍巨大的茫盲大雾與兒子魁偉的背影我霍然發現,兒子長大了。

兒子頻頻止步轉身回望,我向他挥手示好,他才跨步继续前進。在天地厚实的冷湿里,在伞外风声尖銳的嚎叫中,在一股震耳欲聋的肃静之間,我領悟到無論周遭多麼荒涼,生命裡的荒涼才是最艱鉅的考驗。



9.

这场风雪再也没有中断过,就如那三座火山的身影也再也无法从庞巨的云雾中抽离现形。我们也没有退缩,既然已经攀上这个高度,回头明显的已不在考虑之内,所以只有一步又一步的走上去。先抵达的是Lower Tama Lake,那儿的木凳上堆积了雪层,告示牌上也添了一层薄雪,儿子抓了一掌心的白雪,傻傻做状要吞下去。

停歇須臾我們繼續吃力地爬越一座有点陡斜的山头,雪片继续倾斜溅落,地上还没积雪,但草丛细小的叶尖尾卻撑着一小枚细雪,在冷风中微微颤动。抵达山头顶端,Upper Tama Lake就在另外一边。我找了一粒大石头坐下来,细薄的雪絮依旧狠狠飘落,风没有终止地狂刮,两座高山湖被风雪摧残得只剩下一个模糊的轮廓,之前从照片所看见的如碧玉般翠绿的湖光,看来也只能再次以幻想去描绘了。
活着,原来真实有时只是一种假象,尽管它可能是确存的,但在错误的时间与空间,它依然将只是一种无法追寻的梦。

10.

这一场风雪继续拖延到我们快下到山麓的时候才停止。
我們吃完随带的简单午餐就下山了,抱着一些些遗憾,错失的美丽湖景让对下雪的兴奋留下一个缺角。下山途中我们竟然沒有同行过,我走在前头,再也没有机会跟儿子提起游泳的事,心中打好的稿底也没说出来。两人上了车,本来打算趁机挖出来刺探他一下,又想到他可能也不愿再提及,就這样作罢。儿子有点累趴趴的坐在前座,把湿透的运动鞋脱下来,看着我问道:怎么走得那么快?
我说:没有啊,正常的速度呀!他有点窘狀地看著我,我猜不透他心里的思绪,车子离开了停车场的时候,我对他说:我们活着就像爬山一样,要快要慢自己决定,路可能有很多條,但也只能靠自己选择一條走下去,别人只能陪伴,走完整个路程还是要靠自己。

他听了也没搭腔,15岁的脑袋可能对这样的解说深感抽象,可能懂也可能不懂,谁也说不清楚。我看了腕表,中午三点钟了,太阳还是不见踪影,云层很低,我渴望看見的火山依然包裹在荒凉的云雾之间......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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