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iday, February 19, 2016

散文舊作: 云想 (1989.蕉風)

雲想 




1.

(似乎是要下雨了)
正朝往吉隆坡的心臟速馳去時,面對一弧蒼穹的色彩,我用猜疑的眼光去推測。用猜疑的眼光去推測是無可避免的,因為眼前向我迂緩移近的畫面,散漫著一片叫人沮喪的灰,尤其是那座以鋼鐵籽子繁殖出來的新森林的上空,永遠踞蟄著不褪化的灰濛,像一晨蒸發不掉的乳霧。呵!一晨蒸發不掉的乳霧!如果它有雪絮的皓白,如果它有驟雨瓢潑後的瀏爽,這種綺想會給感覺帶來高度的馨涼,胸腔中的蝴蝶也會更輕盈地晃翼紛飛。但沒有,它沒有。皓白是虛構的,瀏爽是已變質的那種,因為每一顆霧氣都囹吞了不少鉛粉,黑色如碳屑的鉛粉。

鉛粉,其實很早就滲進來,從怠懶的雙腿,從萎縮的纖肌,從恣傲的煙管,從急轉的輪胎。有一陣子很憤怒的把文明揪出來,向它拷問,逼供,要它對人類抱歉及解述,為何要把鉛粉大量地排泄出來。後來才知道文明是無辜的,工業是無辜的,機械也是無辜的,犯了污染罪竟是人類本身那一顱殼的腦漿與經絡。

我終於結束了自己的追踪尋查,我知道再偵查下去也不會有任何解決方案,肆意破壞是人類生來具備的性格,扭曲現實和欺詐剝削,更是人類比禽獸優越的特質與精髓,而我只是這一族群中一個微渺的單位,孤立的抗議與控訴,能改變什麼呢?




2.

(可能是要下雨了)
正朝往吉隆坡的心臟速馳去時,面對一弧蒼穹的色彩,我用猜疑的眼光去推測。雖然我的斷定只有二分之一全對,但很明顯的,雲開始把頭垂俯得很低很低。請不要在這個時候這種時空染髮啊!我心裡喊。雲,確實有想染髮的趨向,萬丈曲卷繞纏的髮絲雖未黑盡,但已漸漸呈灰,開始無端端地湧冒出一簇簇斑駁齷齪的墨團。這些墨團,使我有勇氣把信心交給決定 - 應該是要下雨了。我驀然感到很驚駭,看著縝縝密密的鉛粉爭先恐後地攀附住雲的髮梢,擁擠地坐在小小的鞦韆座上搖擺猛盪。我很害怕很快的髮絲就會被扯斷下來,不是一根根,而是一束束的被扯斷下來,因為我沒帶雨衣。

很多時候,一些人總會在你出其不意的時候操縱一些事情,讓它發生;然後抓緊你驚慌失措那一結舌間的沉默,咬定你已順服與同意,把事情鑄成定局。待你徹底甦醒過來,知悉整個事件的來龍去脈時,一切已經太遲了。我們,就是時常犯上這種半意識介乎於疏忽和被哄瞞之間的謬錯的民族。譬如當校長的父親,輕輕地和新上任的主任握手後,用一些美麗的中文串成一套漂亮的歡迎類似的詞句送過去時,那位黃膚,黑眼的主任把眼睛睜得大大的,父親猛然頓悟他是不會接受這種禮物,因為他不會明白這種禮物到底是什麼東西。結果父親對他說一口破碎不堪的國語,斷斷續續中舌頭纏結住,讓對方在極謙遜的微笑中搬出一連串的詞藻,給父親選擇連接下去。能怪父親嗎?三個月前的一封調職信只交給父親一個三個字的名字,又沒特別聲明 他"不懂母語“,怎能怪父親呢?牽住這間只有三四百名學生的華小走了二十多年,父親根本沒有準備去用外語和同事交談,因為他不曾料到會有這種局勢的一天。我也沒有準備,雖然我偶爾會料到。但我沒有準備,是因為本身猛踩出一滾鉛粉煙時,徹底看不出雲會有想染髮的心情,因為這幾天雲已痛痛快快地洗了不少次的澡!




3.

(應該是要下雨了)
雖然我的斷定只有二分之一全對,但很明顯的,當我鬚觸到吉隆坡心臟的躍動時,感應上估計雲的髮條愈瀉愈低了,一撮撮,一把把的施壓下來。無意中,在一閃隨瞥間,我看到遠處山坡上覆覆疊疊映掩著天空一角的翠綠之後,天后宮弧旋彎上的屋宇,畏畏縮缩地露出來。雲的髮條,確實是愈瀉愈低了,差點就集體臥伏在那淡青色的磚瓦上。如果記憶沒有欺騙我,天后宮彎月的頂梁是盤踞著一對龍鳳的。如果記憶沒有欺騙我,那對龍鳳的風姿是綽約宏偉的,英勇中帶點不屈,瑰麗中帶點不饒。如今,雲的散髮越攏越近了,他們對這種兆象做好準備了沒有?萬一雲的粗髮真的崩倒下來,他們準備騰飛到哪兒去呢?可是,如果記憶沒有欺騙我,那對龍鳳與屋簷的幹樑已鑄烙成整體,他們已被注定要廝守在哪兒,只有哪兒是他們唯一的長空,唯一的陸土。雙翼雖早已被折斷,連夢也長不出翅膀,但只要勇敢地抬起頭,依然會有一片藍天瞭望;只要堅決地跨開步伐,依舊會有一寸土地可以紮踏。可惡的是,雲的髮絲切愈長愈稠濁,愈傾愈低斜了,那一片蒼穹已隱隱約約的將被充塞淹沒。

雲染髮的速度是令人憂慮的,但他們是應該做好準備,策劃如何去克服,商權如何去迎刃而解,現在或未來的挑戰。那時就算是雲的髮根真的兇兇狠狠地跌落下來,至少還可以用手去庇護自己的眼睛,耳朵與嘴巴。不然,雲髮化成水後很肯定的將會先把這些孔竅注滿,使你要看什麼,要聽什麼,要講什麼,都不屬於你最基本的主權,接著,眼睛,耳朵與嘴巴的自由,會紛紛失陷。




4.

(一定是要下雨了)
感應上估計雲的髮條有瀉落了幾公分,一撮撮,一把把地舒卷鼓盪著。偶爾飄落幾根髮絲,落在單車的鏡面上,濺開一碎水花。我其實還是很擔心,就算那對龍鳳早已做好準備,我切也還沒做好準備。其實是不該再上雲的當了,要染髮,不要染髮,都應該把雨衣丟進鐵籃裡,帶在身旁的;其實早就應該摸透認清雲的性格與嗜癖,那種出爾反爾,那種靜中帶亂,那種順理成章的脾氣與作風,早十幾年早就應該洞悉明瞭了。只是像我這種年紀,甚至更老的,總有一些不免會疏忽,不免對雲的趨向與性格懶得去細讀,關注與分析;認為花精神費時間去偵察雲的每一跨步和舉動,去揣摩雲每次染髮後所影射的觀點與陰謀,是悶,愚蠢及無關痛癢的。

當我像魚一般泅進吉隆坡的心臟時,在馬行大廈與大雅布米的峰頂,我看到雲的髮色已徹底墨黑,彷彿幾十隻烏賊匿伏在裡邊噴溢無止盡的濃汁。只是它的色澤顯得格外光亮鮮明,髮絲的散佈與排列都極協調工整,像一匹柔滑酥軟的黑綢緞,溫存地罩下來。如果感覺沒有對我撒謊,這些髮絲與剛才佔據天后宮上空的有異大的差別,它顯得絮亂無章,有點邋遢,敵意,苛毒,像恨不得能把那對龍鳳即刻刮卷走一樣。但我無法肯定,雲確實是有這種反應,或只是深長的深長的憂鬱焚在眼裡形成一種錯覺,因為雲,是精於洋裝與虛偽的。

我把單車泊在中央藝術坊前。我看到車輛不停地從四面八方匯入車河,阻塞著公路,像一團凝血塊在血管裡怠緩蠕動,偶爾輕輕向前抽移巔簸,偶爾尖銳地嘶出刺耳的嚎叫。眼前,是湧動的人群,有些像在操練,有些像在漂浮,在這咖啡色似的煙波裡, 以受毒素的鉛粉飼養胸中的蝴蝶不是一種虐待,而是一種必然。受毒素的鉛粉啊!在這座雲翳穿套的城市,清鮮的空氣已不復存在,就像一座自由的樂園已不會再出現,百靈鳥的嗓喉只允許啼唱某些悅耳的歌曲,詩人的筆尖再也無法任意抒敘隨著靈思流露的詩句。自由的定義,已開始被無孔不入的鉛粉腐蝕,被高樓的線條扭曲............。




5.

(就快要下雨了)
偶爾飄落幾根髮絲,落在單車座上,濺開三四碎水花。感覺中,微濕的雲髮像厚厚密密的棉紙,把陽光吮吸,滲透下來的是冷冷澹澹的那種。風,接著刮起,刮起一些塵垢,紙屑;塵垢和紙屑頓時在半空騰飛,翻舞;翻舞中,我掩住鼻孔,像藝術坊的入口走去。沒走進去之前,我總有仰望大雅布米的習慣。是習慣了,總是改不掉,反正也不是什麼惡癖。

是習慣了,所以便抬頭眺望。這座如象牙雕砌起來的大廈,要盡望它整幅聳立的巍峨與壯觀,就要放大頸項的曲度,放大頸項的曲度很快的就會彎出酸痛來。但,我在學習忍受這種熬驗,加上這次雲的教訓,我愈覺得自己以韌性的耐度和堅固的毅力去承擔是必要的。尤其是像我這種年齡,或更年輕,或較老的,都應該準備去全面抵抗這股酸楚,以便可以把頭傲昂得更久更穩,不至於很快就俯首,一副委屈求全的姿態似的。委屈求全,是含蘊著絕對的恥辱性,尤其是正視面對這座大廈與黑色的雲,委屈求全只是一把朝往自己胸膛的紅心戳插的匕首啊!但,我的頸項仍然很快的就酸痛了。我知道自己應該學習如何去堅持的,在每次抬起頭的時候,因為年輕不是頸項羸弱的理由,更不是頸項自然會更快發痛的藉口。但,我的頸項依然很快的就酸痛了。在疚恨中,我盡量把頭垂下去,不低過雙肩的高度,至少我的頭沒有鞠躬的機會,尤其是正視面對這座大廈與黑色的雲,鞠躬,也是一把朝往自己胸膛的紅心戳插的匕首啊!

正要跨進去時,我看到有一輛黑身暗鏡的“平治”,駕過大雅布米的底前,前後緊隨著四架刑警的白色單車,很想四隻機械玩具狼狗,在狂吠著,在驅趕其他人舖下順利的通行。在車子裡頭的,我懷疑不是人類,一定是外星球飛來的異形,或是類似的高級智慧,高級結構,高級有肌理的生物。因為我始終堅持,現在到永遠,如果你和那群被驅逐的人有同樣的構造與外形,無論膚毛的顏色有何異樣,無論宗教的信仰有何差別,大家,全地球的人類,都應該站在權利平等的同一條線上。你若走在前面,自在無阻地走下去是你的基權,除非是你本身緩低時速,或其他人增加速度,不然,沒有任何一個與你擁有同樣組織的生物可以喝令你停下來,讓他恣肆的大搖大擺超越過去。所以我深信車子裡頭有的一定不是人類,因為他的做法已塌毀這種疇範。可是,我的天!車子裡鑽出來的也是兩隻手兩隻腳匍匐著走路的人類呀!他和我身上每一部的造型是一模一樣的,不同的是他戴著一頂很特殊的帽,一頂雲的髮條也喜歡撫拂的帽。驟然,我對擁有這頂帽的特權,感到悚然與無奈的憤怒。

我還是走進藝術坊了,不忍去想像當這種特權贲漲得和大雅布米平肩站在一起的時候...........。




6.

(應該是下雨了)
在藝術坊裡,我可以聽到雲的髮條落在地上,落在屋簷,落在牆壁化成水的聲響,很嘈雜,很放蕩。因此我有更強烈的理由逗留在可避風遮雨的屋頂下,突然,我想起若果不是雲髮在攔斬著陽光,大雅布米的身影其實正在疾遽的向這兒壓仰下來。接著我又想起那張趾高氣揚的臉龐,那頂帽的特權,這場雨的蓄意與出發點。呼吸,變得有點艱難困頓起來,心中的寒慄與恐悸正在伸展,蔓延。我霎時領悟到今天只是一場雲的遊戲,在刺探與統計我們 -- 這一群時常犯上種種半意識介乎於疏忽和被哄瞞之間的謬錯的民族,今天的立場是什麼,站在什麼地方以什麼角度去觀察自己的舉手投足。其實,雲依然永遠會染髮,脫髮,長髮,然後又再染髮,長髮,脫髮,為何自己要逃避呢?難道打算永遠逃避下去嗎?我們,到了這個地步,這個局勢,只有對雲詭--的變化做好準備,或用滌洗不褪的意志和信心去面對它。




7.

(下雨著)
我速馳在遠離吉隆坡心臟的公路上,可以聽到雲的髮條落在手臂,落在馬路,落在單車身上化成水的聲響,很嘈雜,很放蕩。髮絲在我肌膚上化成水時有一股沁骨的凍涼,但我對自己有迎戰如箭的髮絲的勇氣感到滿足與驕傲。這場雨,甚至未來的每一場雨,其實是不應該讓它有機會把我們生活的方式與節奏搞亂的,不應該讓它阻止我們繼續演說,寫詩,甚至跳舞。所以我們要預備雨傘,或雨衣,就算是沒有準備,就用自己的體力和精神去向它較量,因為淋一場濡雨最嚴重也只是患一床傷風,但不會殺死你所擁有的全部。最重要的,是千萬千萬不要躲進大雅布米的陰涼中,裡邊是美麗的,舒適的,但不要忘記,雲長髮需要的營養就是從那兒運輸供應的啊!

8.
(依然下著雨。)


(完)







No commen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