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turday, May 25, 2024

Manang的五月细雪



我又回来这里,Manang

去年把梦想弃置的山镇

茶馆以同样的容颜向我问好

绑着马尾辫的老板向我微笑

那是去年我对他立下的誓言

他说:你回来了,朋友

我有一种久别重逢的感动

生命里能有多少次漂洋过海

我说:我回来了,我是记得的

然后他煮了一碗热腾腾的拉面

窗外的风刮着冰凉的发丝

我吃下那碗面心里就暖了

天色开始糊化起来

响午的阳光越躲越远

安静的积雪山峰在窗外盘踞远处

伺机地斜睨着我刺探心事

也许它依稀记得去年的记忆

但我绝不会再回头


我便回房去重新整装行李

伪扮着再一次出发的姿势

风愈蛮狠地使劲狂刮

颜色缤纷的经幡惊慌飘摇

晾在绳上的衣裤跟着晃舞

仿佛有什么事就快发生

我心底嘀咕着:已经来到这里

还有什么事可以发生呢

我若无其事地回到饭厅

泡了一杯即溶的三合一咖啡

在异乡复习一次回家的仪式

情绪还未酝酿出想家的味道

只是一种岁月的习惯性操作

啜饮一口那些脆弱的惦念也就散了

其实想着的是那些山路崎岖

远比自己的生命图腾还繁复错综

只是已经来到这里

更奥秘的谜底也要去破解

更佶屈聱牙的歌也要唱完

我便继续一边喝着咖啡

一边续读Patti Smith的随性散文

在途中遇识的健行友走进来

抬头向她问候碎聊了几句

再移下视线继续阅读

眼角瞥见天空阴郁地苍白无力

我听不到刮风的声音

餐客陆续各自离去留下寂静

马尾辫老板开门进来说:要下雪了

所有与Manang去年牵扯的记忆

顿然惊醒过来翕动着睫毛

原来去年的那场雪也没有忘记

以挑衅的手势尾随着我来了

但我已经退居窗内的密室里

咖啡有些冷切但Patti Smith的文字

依旧暖晕晕地跃动着

山导趋近对我说:竟然下雪了

我微笑回复:就让它自顾飘扬吧

因为去年那场雪的阴翳已被时间

融化,而这一刻的五月细雪

倾泻在Manang倾泻在一个

我已来到就断了退路的地方

Through My Window Pane



I am self-incarcerated indoors as soon as the snowflakes fall, huddling on a hard wooden chair doing nothing, and nothingness is simply a void no words can fill up. 

It’s hard to decipher nothingness, even its silhouette is cluelessly untraceable, a rare possession in life. Embracing nothingness, to most of us, is as guilty as lazing away an afternoon at a cafe, a blasphemy of character.

And yet, I am indulging nothingness in entirety at this moment, sitting by the dusty window pane, literally doing nothing, unless my rumbling mind is symbolic of doing something. 

So I just sit there, staring at the dust-painted window pane, flurried snowflakes fall incessantly on a leafless tree, they fall on the blue metal roofs, and on the barren uncultivated ground. No one knows when it will cease, the icy wind lethargically fades away, but the milky sky hints at endlessness, probably.

The room starts to fill up with diners, quietness capitulates and retreats quietly, noises escalate as words pour into the stirring air, but I don’t sense companionship, loneliness stays close, as I cloak myself up with this pervasive sense of nothingness, my thought goes home thousands of miles away, I let it flow, the only thing I can do amidst nothingness.

Silvery bulb light permeates the room, burning woods crackle inside the heating stove, and a sizeable group of trekkers crowd around a long table, dinner awaits in a cheery mood. I am long done with mine, my immobility lingers on, and for the very first time in my life, I circumstantially discover the ecstasy of nothingness.

Then I glance at the window pane, it is eerily pitch black, the night has gently fallen, and as unexpected as it came, the snow finally stopped.


午后


午餐过后在这近乎4000米的小山坡上真的是没有什么事情可做。但本来就是应该没有事情可做的。看着整群整群的健行客进来又离开。巨大的背包扛上去的时候还高过女孩子的头顶。搬了整间屋子过来吗。没有事情做的时候就会留意人的行踪。而且特别会胡思乱想。尤其是在这个近乎4000米的小山坡上。太阳绝望地想办法把冷风晾暖。风的皮肤都结成冰似的。我躲在饭厅内看着风如何吹动窗外的松树。我和那棵树一样冷。今晚必定要把睡袋请出来。棉被暂时失宠。真的是午餐过后我便呆坐在窗旁。冷得无法抒情。橙色的阳光一块一块地扑进来。对面小餐馆的锌板屋顶折射着扎眼的芒刺。冷得已经无法思考为什么要健行。追根究底那么关键吗。活着每一个细节都要去拆穿不累吗。客栈的伙计忙着打扫人潮离开过后遗弃的话语碎屑。声音已经跟着他们离开。我就坐着闭眼小睡一阵。没有梦。太冷了可能睡眠也不肯来。扫地的伙计把细尘惊动得乱窜飞散。原来许多说过的话沉淀之后都化成细尘那般卑微。原来许多话其实都不必说。所以我静默着。但还是偶尔转头跟山导说几句。你问我重要的吗。我不知道。然后就写了一则简短得有点敷衍的游记。在面子书传出去的时候卡在虚拟空间里。饭厅突然断网。几十张照片迷失在网络电缆中旋转。面子书却能很客气的说传出去的时候会通知。在这近乎4000的小山坡上连面子书也束手无策。我放下手机拿起文字密密麻麻的Patti Smith。




风仿佛在窗外毫无头绪地慢下步伐。伸手可触的覆雪山峰静静地凝视着我。我偶尔仰头瞥它一眼。我是很想伸手去触摸它那白皑皑的脸孔。遐想而已但能靠得那么近已经满足了。满足了快乐就会很识趣地来了。我的满足就是喝完一杯热腾腾的3合1咖啡。从高山湖返回的健行客跟着抵达。喧哗尾随着他们进入室内。原来宁静不会长久。更多人牵扯凌乱的跫音挤了进来。我把书合上。自己的午后看来已经被吓跑了。


Friday, May 24, 2024

午后(II)

 



吃过了午餐时间的流速开始剧降。一切又回到每日午后的无所事事。无所事事暂时变成这一生简短的一截最奢华的享受。仿佛一段看到主人开门的狗尾巴狂喜地摇晃但很快地垂止下来。仍旧是一杯3合1咖啡椰饼和Patti Smith坐在窗旁。永远的刮风在窗外尽情地刮着。凌空横挂的经幡在冷风中失神飘舞。山群守住自己的岗位如守住海誓山盟的承诺。耸立在哪儿站成天长地久。山导突然出现对我说手机可以充电了。就这样的走了一个冷漠的密友。所以我只能投入Patti Smith的文字迷宫里。靠着穿越玻璃窗镜的清澈日光走过一行又一行的字迹。一点多的午后饭厅里没有多少人影。空气里有一种纤弱的宁静。近乎一股让人催眠的醉意。合上书我躺下去寻找很短很短的睡眠。仿佛找到了又错过了。仿佛在生命飞驰的车厢里瞥见梦想的驿站而来不及按铃。骤然醒来在一团响亮刺耳的话语中。那是一个把手机贴紧耳旁通电的英国人。密友还是很缓慢很缓慢恢复体力。唯一的电流正喂食着十多个手机的结果。所以只有继续阅读。日光依旧刮风依旧唯有那股醉人的宁寂早已离开了。无法确定它是否还认得路回来。也许会或许不会。一些东西一些感觉消失了就消失了。而那个英国人继续高声地朝着手机演独角戏。我试图专注地聆听Patti Smith的每一句告白。心还是散了。耳叶很自然的被那股浑亮的嗓声拖过去。最后我同时听到两个异乡人的叙述。那个充满英国腔的故事竟然紧追着Patti Smith的篇幅那么长。他一直说我一直无处可逃地听着。很多名字很多意见很多感叹很多置评很多计划很多关怀。关于失落的朋友关于失业的长兄关于屋子关于小孩关于工作关于关于。每一句话都会以音速坠跌浩瀚无垠的虚拟空间寻找回到对方的路。他们会不会迷了路呢。迷了路的话语最后会去到哪里呢。我不懂那不是我关心的事。在这4000米悠长的午后我唯能关心的是高山症。今晚的睡眠和脚趾的水泡。然而那个英国人闯进我的思绪里霸着不走。直到更多的人声淹没过来的时候他突然间发现自己的宁静是何等重要。恰如自己在这午后是多么地冀望那一点点的宁静。只可惜它只是暂留一会。那个英国人最终起身蠕动着嘴唇走开了。但一切已太迟。我的宁静午后早已结束了。

-写在Yak Karka的午餐之后。

I Dream of Snow



Threateningly close to the sky

I drift into a quiet 4500m sleep

At the chilling dining hall by the window

With a book on my lap

As lethargic as my torpor

It shuts itself naturally

listening to my whispering breath

In the pitch black of my dreamscape

I still sense the flurrying light

From the milky sky and the wind 

Nonsensically hurtling the praying flags

I begin to doubt if I have truly fallen asleep

Delusion and reality always intertwine 

It breeds occasional scepticism about life

Unsure sometimes about the directions

About signposts and fancy names of 

Destinations that can never be reached 

And now I am as sure as the rising sun 

I have arrived at a tiny spot closer to heaven 

Not in my dream though I start dreaming 

Blurry itinerant images indecipherable 

Capriciously ephemeral and keeps changing 

Something so difficult to get hold

To trace even the slightest outlines

But I dream exactly like I

Always dream in my life

Tangible or intangible I always dream on

Then the visual starts taking shape

In my ominously high-altitude dream

Something tiny wafting in the air

Sacred white and feathery light 

Then I see snowflakes falling down 

In my iridescent dreamscape 

I open my eyes to see wet blotches 

Sketching on the window pane 

Unfathomable patterns that signify 

Nothingness or lead to an epiphany 

It doesn't matter anymore 

I dream of snow and it's snowing 

A reality of my long-lusted dream 


- In the afternoon when it starts snowing at Thorong Phedi 

母亲 I

 

母亲牵着她那

萎缩的身影

坐在柔软的树荫里

一头苍发灰白

的岁月老妪走来

母亲腾出个位

让她坐下喘息

枝叶在风中

窸窣窸窣窃语

说一些母亲

早已遗忘的事

荫翳随着恍惚摆荡

母亲不为之所动

她只是抬起头

眯着眼看着

枝缝叶隙的光影

一枚癯瘦的晕眩

轻扑在龟裂的额田

时间盘踞在那里

痕折皱纹的花边

母亲低下头

黯然不语

老妪说: 我要走了

母亲依然不语

她站起来: 你等我

然后扯着纸薄

的半边身子在

暮色中愈走愈远

妈,吃饭了: 我说

母亲缓缓回头

微笑地看着我


-献给我九十岁的母亲,祝她“母亲节快乐“。

母亲 II


你永远是一艘船

装载着沉甸甸的心思

有时轻滑在水面

有时翻覆在激流中

最终你依然会浮上来

我说:泊港吧,天色暗了

你依然划向夜色

哪怕漆黑中伺机着礁岩

或飘摇的风雨

然后你亮起一盏灯

为岸上的人导航方向

你怕他们会迷失

找不到回家的路

而我只能无力的站着

久久无法伫立成你的港湾

痛恨自己流浪的心

但你总是点点头

我卑微的疚愧无法

填满你深邃的委屈

而你坚守那一叶轻舟

在水湄俯身掬起我们

长满细刺的心事

我说:不要漂得太远

我们会永远凝视你的背影

女儿会继续呼唤你的名字

不让你睏倦而沉睡

在每一个尖弯儿子

会以坚实的肩膀衡稳

你激烈摆晃的船桅

我会跳上去

让我们一起面迎生命

的洪荒一起漂流

朝往世界的尽头遨游


-献给和我相随了三十年的爱妻,祝她“母亲节快乐“!

午后(III)



吃过了中餐,突然间感到一股非常深邃的疲累,那是一种过去十四天健行期间自己不曾经遇过的,仿佛骤然的瞬间,体内的每一丝力气逐渐流失,一点一滴的泄漏,从我皮肤的每一个毛孔缓缓蒸发掉。

我回房去。我对山导说。

他帮我扛了背包进去房间,他看我步伐有点蹒跚,当我一骨碌坐在床边时,他有点忧心地问:你还好吗?我抬头看着他:没事,只是觉得有点累,休息一会就没事了。

他推门走出去,留下我坐在哪儿。

当时我真的头脑空荡荡的,心思好像被掏空了,也没有感受到任何情绪的波动,胸腔内恰似一面激不起任何涟漪的湖水,唯一的感觉是一丝细瘦的宁寂,在脑海的某个黝黑的暗处蠕动。

我低下头看见自己正穿着的爬山鞋,都已经覆盖上一层稀薄的灰尘,鞋带胡乱系绑一般,我蹬了蹬,一些粉黄的细尘被抖落,然后无缘无故地泪水难以自制地渗溢眼眶。我确实无法明了为何刹那间,所有的情绪就这样翻滚,波动,犹如破堤的洪水澎湃汹涌地暴泻出来。

我看着那双陪了我走过百多公里的健行鞋,拖扯着我攀上陡峭的斜坡,在更陡斜的下跌泥路刹住步伐以免滑倒,或在平坦的山路矫健前进,这一切都变成多么让人感动不已的际遇。接踵而来的就不只关于鞋子了,山路仿佛没有尽头的沮丧,每一步都是一种触发痠痛的动作,对高山症畏惧的忧虑,对吃什么吃多少的顾忌,每一次回房被刺冷虎扑过来的突击,想起家人在远方的焚心,脚趾破裂的水泡,沉浊的喘气声,最后偶尔依然还会闪过思绪的去年事件的阴影。

在泪光迷朦的视线中,这一切切的念头同时冲窜过脑海,彻底淹没自己的意识,而那不争气的泪水就如链珠般掉落下来,停不住地溅滴在双腿之间的地毡上。

我不是一个感情格外丰沛的人,其实我对许多事情的反应都是无感的,鲜少喜极淌泪,或伤心痛哭,记忆中伤心得最厉害的一次是好友火化之后突然间忍不住狂哭起来。这一次,对自己的类似反应有点惊诧,也有点无助,仿佛有太多东西要发泄,但又不知道发泄了什么,只知道泪水盈眶涌出,我不得随手拿了放在床上的浴巾掩盖住脸孔痛哭,虚脱地躺下去,然后沉沉睡去。

当我在恍惚中醒来的时候,发现房内的光线稀薄,我看了窗外,雨丝悠缓地倾斜飘落,耳旁传来淅沥淅沥的声响,我睁着眼躺在床上,一时有一种不知身是客的真实感觉,当我逐渐回过神来的时候,想起临睡前的糗事,还以为自己做了一场梦。

我看了手机,四点五十分,才知道最后一个健行天的午后早已过去了……….。

在广场/Morning Comes to the Square

 

6时半的太阳已经升到塔尖

等着喂食的鸽群占据了广场

有孩童雀跃地跑过

它们恐慌地鼓翼离地飞起

在空中起伏颉頏

绕了一圈最后返回原地

阳光洒落这座古镇的中央

利索地剪出历史的轮廓

街狗懒慵慵地躺在砖地上取暖

行人来来往往

投落随身走动的身影

有人用头触及石神像

或用手触摸来膜拜

有人随手撒了一把白米

鸽群即刻低飞围聚啄食

我只是坐在两根木雕的柱子间

把心淀积在早晨的柔光里

我已来到旅程的最后一天

这次离去是否还会回来

这种说不清楚无法暂定的事

就暂时搁置不必去处理了

在这古老的国度的最后一个早晨

我只想安静地一个人

无所事事地坐着

想念家人想念那两个毛孩子

心就暖了比阳光还暖

呵,漂泊的心灵总是要回家

回家,是时候了

- 写在Bhaktapur广场





As the sun rises to the tip of the stupa

I come to the main square

A seraphic scent of lightness 

lingers in the crisp morning air

Temples and towers backlit into 

pitch black silhouettes 

They trace the incongruous outlines

of history in the blue sky

Hundred of pigeons land on the 

brick-laid ground of the square 

Waiting to be fed

Pedestrians just pass by 

Casting walking shadows in the sunlight

I sit on the verandah of an ancient building 

between two intricately carved wooden pillars

Warm sunlight falls on my lap

I do nothing and think nothing 

Just watching the world goes by 

When the disturbed pigeons take off

The noise of the flapping wings 

shatters the eternal serenity of the square

I just motionlessly sit there

Knowing I finally reached the terminal 

station of my entire adventure

I always realize everything will halt 

at certain point of life

This journey is no different 

I feel a pinch of melancholy but 

I know I have to go on the next train 

It's time to go home 

- At the Bhaktapur main square 

那天8.12分清晨,我触及自己的天空



1.

醒来的时候,凌晨三点的深邃静谧在氤气里凝结成冰,我起身掀开沉甸甸的被单,搓嗦的声响尖锐得有点震耳欲聋。山导翻了个身,通常都是我先下床,靠着手机的照明在浓浊的漆黑中抓了些盥洗的用具开门走了出去。

雪停了,昨晚上床前还有点忧虑这场雪会不会下到隔天。雪不只停了,连刮风也歇息下来,我站在Thorong Phedi四千四百米的房外,反而不觉得超顶的冷冽,周遭弥漫着铅黑的夜色,下边的另一间客栈突然亮起几盏灯光,一阵微弱的骚动踉跄传过来,可见大家都同时正准备着最终的攻略,尽管只是一个山隘的垭口,但对许多人来说这可能是这一生中步行所抵达的最高点,这当然还包括自己。

我回到房间的时候,山导已经整装待发,我说:看来天气不错。山导拨开窗帘看了一眼,回头微笑地说:我都说雪停了天气就好了。我们各自扛了背包和其他东西走了出去,地上没有什么积雪,只有屋顶上覆盖着一片薄碎的雪层,在这种高度任何时候都可能飘雪,五月飘雪其实也在我们的预计之中。

垭口会不会积雪呢?我呼着冷烟气问山导。他推开餐室的木门边走进去边说:看这些雪的厚度,等到我们攀上去的时候,多数已经融化了。我听了就放下半个心,还有半个心卡在待会攀爬的路况。

餐室里已经坐着几个健行客,大家互相打个形式化的招呼,交换些祝福语,然后坐下来等预定好的早餐。 三点半的食欲很低,胃囊依然冷切,但依旧得进食以供待会必备的能量。餐室里的空气有点闷热,可能是越来越多人挤进来的关系,我丢了枚electrolyte进去水瓶里,也吞了四分之一的预防高山症药物,尽管也无法确定它药效如何,只是吃了心就比较安稳些。不久,山导端了一晚浓稠的麦片过来,他说:要吃完哦。其实那碗粥(当地人这么称呼的)煮得还不难吃,我撒了一汤匙的糖,搅了搅,一口一口把它吃完,顿时感觉腹腔温热了起来。

山导吃完他的那碗之后,就到柜台结账,我开始收拾桌上的物品,确定没遗漏任何东西。山导回来的时候看着我问:准备好了吗?我很淡定的说:一切就绪,让我们出发吧!我们和其他健行客互相道再见,客栈的主人也出来和山导寒暄几句,然后对我说:祝你好运。我笑了笑回答:谢谢,我真的需要所有的好运。走出餐室,看了手表,3点54分,天色一片漆黑,装着头罩灯的山导开始带路,我跟在后面,抬起头看到前方已经有三两漂浮的灯光,已经有健行客比我们更早出发了。




2.

4点钟的天空和周遭一般冥暗,除了山导的身影和头罩灯的那束光圈在眼前摇摆和晃动之外,我几乎是什么也看不见。我只知道的是自己很快的正爬上蛮陡峭的斜坡,这符合了昨天山导告诉自己的路线状况,开始是残酷的狂攀300米,最后100米比较缓和些,爬完这400米就会抵达坐落在4800米的High Camp。 垭口是5400米,从出发点计算这一爬就要征服将近1000米的高度,到了High Camp还有600米的山坡要一步一步爬上去,只是路线的断层线会比较起伏渐上,斜度也没有那么尖锐。

在黑暗中,我看不清这座300米的山头有多高,但自己也不慌不急地一步一步爬上去,山导了解我的节奏,他走在前头也以同样的速度前进。过了45分钟左右,我抬头一看,远方的山群轮廓开始显现,晨曦开始在山背泄漏照耀,把东边的天际洗涤成一匹浅海蓝的丝绸。当然我也看到一连串灯光在前面耸高的黑暗中飘荡,这多少预示了还要爬多高;而后面也不断传来脚步声,更低的地方也同样摆晃着无数的灯光。我和山导依然以自己舒适的步伐和节奏攀爬,不时会有健行客超车越过,通常都会打个招呼,说声早安或什么似的。在微弱的光线中大家都看不清是谁,是不是认识的,还是彻底的陌生人,但也没有人会在乎这一些,每个人都走在通往唯一目标的方向,顿时间大家都成为了同路人,互相打气与鼓励。

爬了将近一个小时,清澈的晨光从山群背后渲泻下来,四周的景物开始显露容貌,那时我才知道我们正吃力地攀爬在雪层覆盖的天地之间。除了脚下踩踏的走道,远山和附近的山坡峭壁都披伏着一层积雪,在纤柔的晨光中折射着温暖的蓝色光芒,我停下脚步,对山导说:你看,美得无法形容。当时我们两伫立在着自然界挤压出来的暴厉粗旷地势之中,险峻的峭壁延伸至触及天蓬的顶峰,那股壮观旖丽的嵯峨山脉层叠环绕,仿佛凶神恶煞的想把渺小的自己吞噬掉一样;但同时照射的清晨阳光却挥落柔软的轻纱,减缓了这狂野景观所散发的那股桀骜不驯的恶意。

一个小时之后,我知道最艰辛的300米已经被抛在后头,接下去的半小时我们缓步攀越比较缓斜的山坡,大约5点半左右抵达了High Camp。我们在哪儿歇息稍会,也同时惊叹于从那个地点所能眺望的雪山景色。由于攀爬了一个小时半,暖热了身子,我们便卸下一些保温衣,喝些水,同时有人已经开始起步离去,有些人才缓步抵达。



3.

离开了High Camp, 路线开始沿绕着一座又一座的巨山伸延,斜度的进展缓和了下来,走起来就没有那么吃力,只是从一座山你可以遥望缠住另一座山的细瘦山路;有时居高俯瞰健行客走在你的下面,有时可看到蠕动的细小人影在另外一座山腰的走道上,你会顿时失去位置的概念,甚至无法想象要如何从这一端走到哪一端去。偶尔回头遥望来时路,原来自己是从几百尺底下爬上来的,不禁要佩服自己的耐力,原来人类的极限确实无法测度,很多时候都只是靠一份薄弱的信念,觉得自己可以做到,只要能扛得住,顺着身子的指示,不逞强也不强求,也许真的可以做到。 缓攀了将近一个小时,我可以感觉到氧气的稀释,山导说:高度破了5000米,控制节奏更加重要了。这是我这一生中首次升至5000米以上,之前最高点是4700米左右的Laurebina垭口,这次直闯5000米依然会让自己有点忐忑不安,但感觉依旧良好,呼吸还蛮顺畅的。景观也随着高度的增长而变得无比辽阔,尼泊尔境内山量无数,同一个地点四周互相拥挤地群山毗邻,而且山容彻底没有任何植物,不是披盖上皑皑白雪就是形状狰狞嶙峋的山崖峭壁,这还是自己生涯中首次目睹的最壮丽宏伟的自然景观,那些山峰仿佛就在你的眼前抬头瞪视,而脚下的山谷河川已经缩瘦成一条银丝带,站在一旁歇息喝水的时候,你无法不觉察到人类的渺小,生命的轻薄。 再过了一个小时左右,山导说:现在已经进入两旁高山的峡谷,你往前看那个最高点,就是我们要攀越的地方。山隘就是古人在探索路线的时候要经过的两座山之间的交界处,也就是说从山的一边跨越山隘就可抵达另一边,后来很多国家都把山隘定为边界的界限或是两个县区的衔接线。我抬头一看,无法确定那里是最高点,我只知道魁伟的雪山正包围着自己,但也发现眼前的地势又开屏起来,隐约可以看见蜿蜒曲折的升高走道,所以再次把专注力集中在跨步与节奏,暂时排出所有其他的遐想和傻念。当时前头后面都有健行客在活动着,我和山导在明朗的阳光下继续推进,有时超越一些人,有时被一些人超越,但那都不是自己要顾及的变化,我还是极为留意自己的呼吸频率,那才是最为关切的部分,而不是已经爬了多远或多久。 渐渐的,人群交谈的声音开始传了过来,而且越来越响亮,我还是低着头盯着自己的跨步走,我可以看到山导在前面走着的脚跟,我也不懂是几点钟了,太阳升到什么部位,我只感觉到人群的嘈杂声愈来愈烈,突然间山导停下脚步,我跟着止步,抬起头-我先看到的是那些在劲风中猛烈飘荡的经幡,颜色七彩的经幡被风刮得左右摇晃,啵啵作响;然后我才看到人群集聚在十尺之外的地点,阳光有点刺眼,我瞬间感到一阵微许的晕眩。
山导微笑地看着我:你做到了!
8点12分早上,经过了4个小时18分的徒步旅程,扛着背包,我终于触及到了自己这一生中可以抵达的天空。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