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从小睡惊醒过来,瞥一下腕表,时间还早,但他不介意早点出门,尽管他也知道星期天的交通状况不会太恶劣,只是无常随时可以迎面扑来,一些预料不及的事故可以在最不预料的时刻发生,所以他急忙起身,在浴室里以双手掬满从水龙头泻溅出来的凉水,淋湿脸庞,把剩余的睏意冲洗掉。
握着驾驶盘,公司上个月才批发给他的丰田缓缓离开公寓的进口,他从车内的反照镜看着这两栋巨大的高楼,心中不禁汨汨升起一股微然的自豪感,这一间小公寓是他工作了十多年的血汗所交换回来的,也是他这一生未曾梦想过的梦想,可以拥有一间小公寓,在一座繁华的城市,这是他年少的时候他的想象根本无法抵达的地方。
而现在,他几乎可以感觉到自己的生活正悄悄靠近圆满,在走动的车子内,他的脸上浮现一抹满足的笑意。
在车子内,他顿时深感一种瞥见不到底的快乐,他的世界结构是很简单的,一个家庭,一间屋子,一份职业,一张每个月都会定时交到手上的薪水单,就只是这些已足够填满他每一个美梦,因为他的美梦都很细小,深度很浅,不需要太多的实践就可以完成了所有的愿望。就如这一次妻子与孩子们可以乘搭飞机过来和自己短住两个星期,可说是他这一生未曾编织过的美梦,当然老板在背后暗中的协助也是实现这个梦想的推手,但对他来说这几个星期来那股期待的强烈情绪不断加倍地酝酿着他的快乐,仿佛在烧煮着一壶开水一样,水温慢慢增高,热度开始挤出气泡,而这一刻,在前往机场的路上,它几乎已经到达了滚沸点。
星期日的高速公路果然如预期般冷清,他很顺利的转个弯,远处就是这座城市的机场,在蓝天下矗立着,微笑着。他看一下腕表,离飞机抵达的预定时间还有一小时十五分。尽管他可以向公司报销泊车费用,他还是先把车停在机场入口不远处的路旁,决定十五分钟前才驾入停车场。他把身背靠在椅背上,拿出手机,重复读着妻子在登机前传送给他的最后一个短讯:老公,我们可以登机了,不要忘记在机场等我们哦!他读者就会心一笑,心想:这种事哪里可能忘记呢?他想起第一次见到妻子是他三十岁那一年,就在他回乡庆祝新年期间,年迈的母亲没有事先告知之下带他到乡镇的另一端探望大姑。就在大家聊天之际,姑丈突然起身把他拉到窗口,食指指向邻居屋前,哪儿有一位女孩正在晾衣。
你看那个女孩怎样?姑丈问。
他满头雾水地把视光焦注在那女孩身上,是一个很朴素的女孩,就像村子里其他女孩一样。
怎么了?他倒问回去。
姑丈不语,只是微微笑地看着他。
他把目光移回女孩的身上,就在这个时候女孩子突然间抬起头碰击他的目光,愣在那儿,那是一张很平凡的脸孔,但女孩那双炯炯闪亮的眸光恰似把他某部分的灵魂撬走一样。
回家的路上,母亲才问他:那个女孩子可以吗?
他有点愕然地问:可以什么?
母亲说:当你的老婆,三十岁了,不结婚怎行呢?
他也没搭腔,只是低下头,脑海里又浮现她那双炯炯发亮的眸光。
两天之后,和村子其他年轻人一样,他们两就先订婚了。
过了六个月,他回去进行婚礼,老板不只送了一份厚礼给他,还放他一个月的婚假。
十个月之后,他们拥有了第一个孩子。
妻子和村子其他女孩一样,受教育的程度有限,但没有太复杂的念头,就算长期两地分隔,她从来也不会埋怨什么,整年有时只见面三两次,通常只有过新年回去会逗留长一些,接下来的两个孩子都是新年后十个月出世的,一切就像时钟打转那般精准。之前他强烈想念家人的时候,他只好拨电回家,长途电话不便宜,常常限制一分钟之内就把所有想说的话说完,他有时无奈又无趣地自嘲对家人他只能拥有一分钟的思念。直到五年前,老板刻意送他一个二手手机,跟他说:带回去给你的老婆用。就这样的他开始教妻子如何开关手机,怎样拨打电话或用短讯交流。妻子受教育不高,但也是一个聪明的女子,很快的就上手了。前两年他还和小镇的唯一电讯公司登记了一个上网户口,过后就几乎每晚和孩子们以视频通电聊天,这就是他的快乐,简单,清净,没多也没少。
一个小时之后,他把车泊好,走入机场。
两个小时之后,一名机场人员面色凝重地在一群焦急的脸孔前说:182 号航班在起飞五分钟之后坠落。
就在一张张惊愕的面孔之中,他目无表情地瞪着那个官员。
然后耳边一字一句传来震耳欲聋的声音……没。有。生。还。者。
(完)
后记: 今年正月九号,Sriwijaya 航空 182 航班在耶加达上空起飞五分钟后坠落,机上五十名搭客(包括十名孩子)与十二名机组人员全部罹难。其中一名女搭客带着三个孩子回到家乡准备与丈夫相聚,怎知再也永远无法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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