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他常常会想起母亲在他离开前的最后一句话:要保持心地善良,那你就会遇到贵人。
14岁的他当然还不是很清楚贵人是什么,他也没问,当然问别人就更不可能。他的缄默性格承袭他的母亲,父亲平时话语也不多,但还是比较畅谈,母亲就是没有必要就不开口说话的,他从小就是这副样子。当年跟着大叔来到这座城市,他扮演的就是一个顺从者,从不过问任何事情,也不会去和任何人起争执,就是那种安静得叫人不安得男孩子。对贵人这个词汇,是他上了夜课之后才暗地里询问老师的。
至今他还记得老师的回复:贵人就是长期协助你的人,他会暗地里帮你解困,或提拔你。
那是他在这家公司工作第二年的时候才了解贵人的意思,那晚在床上一直想着自己的贵人是谁,大叔还是老板。大叔其实人格不坏,但他是一个负担蛮重的丈夫和爸爸,所以他带着自己见老板的时候只要求提供膳宿就可以了,他的家居也实在容不下多一个人,大叔母看见自己出现在门前的时候,不禁露出一副窘相,因为自己已经有了四个孩子,现有的资源显然无法再扶持多一张口。
隔天在老板面前,他依然畏缩地站着,低下头一直瞪着有点脏兮兮的拖鞋。老板当时不是很愿意雇请童工,但听了大叔的一般解释后,他沉默地思忖须臾,就说:好吧,到我家去当打杂吧。
当天老板就把他带回家,那是他第一次看见这么宏伟的洋灰别墅,而就在这么宽敞的豪宅里只住着老板一家四口,老板有两个比自己幼小的女儿,没有儿子。屋子里还住着两个清洁女佣,一个厨师,一个园丁和一个司机,他们都住在别墅后面的工人宿舍里,当然他也住了进去。他从来就不是一个机灵聪颖的孩子,在那种贫瘠的环境下长大,老板其实心里有数,所以对他格外宽容。但他确实特别乖顺,又是在那种贫瘠的环境下长大的特征,老板一眼就看得出,老板娘起初稍微埋怨几句:太呆板了。后来,看他对工作上手还蛮快的,非常认真对待所有指示,就算任务多么辛累也不哼一句,渐渐的也不再苛求,虽然算不上疼爱,但也厌恶不上来。
就这样的他在大叔的牵引下遇到了他自称为自己的贵人,虽然老板也没有视他为亲身儿子,但沉默中显露一些难得可贵的父爱。几个月后,老板对他说:你去上夜间学校吧,年纪这么轻没读书真的没有前途呀。当他高中毕业后,他是夜间学校年纪最大的学生,而且全国高考的成绩也不错,是足于让他进入本地大学。然而他对老板说:我妈妈说我们不能再领取您的恩惠,这是一辈子的人情,我们是无法还清的。老板尽管深感惋惜,但看着他那坚决的眼神,他也不再坚持,只是对他说:那你肯到我公司上班吗?他猛烈地点点头,唯唯诺诺地说:我妈妈说要替你打工到老。老板听了会心一笑,回答说:你长大了,不能再听妈妈的话了。
这一点头就是二十年,从学徒开始做起,直到今天当上了生产部的主管,这二十年来也没有获得老板优惠的待遇,就是一步一脚印地从底层爬上来。他永远记得工作了一年之后,他第一次自费飘洋过海地回乡,这一趟回乡之旅的前六年,他只回家过两次,都是跟着大叔回去的,而且费用由老板支付。最后一次重返都成三个月后,大叔突然心脏病猝逝,之后就没有人懂得带他回去。他不会忘记那天清晨大巴抵达村镇,他背着装满礼物的行李走上回家的路,初升的太阳隐秘地燃亮苍穹,飘渺的晨雾流离在静谧的山谷里。从车站步行回家还得花半个小时左右,他踏实地跨步走着走着,凌乱窜走的思绪在脑海里丝缠不清,过去离乡的回忆历历在目的如走马灯地回转浮现,内心不禁涣散出来一种悲喜交集的感受,尽管当时自己只是一名学徒,但他终于觉得自己已经摆脱依靠他人而深感自豪。
半小时之后,太阳已经升起,他转个弯,抬起头,从远处就看见自己简陋的屋子沉浸在金黄色的阳光里,屋前有一个小黑影缓缓在微弱的沙沙声中摆动,是母亲,正在清扫掉落的枯叶。他疾步小跑前去,急躁的足音惊动了那个黑影,它挺直身子纹风不动地站着,灿烂的晨光在她身后溅泻下来,把母亲瘦小的体格修剪成一个铅黑的轮廓。
妈,是我,是我。他有点吃力地背着沉甸甸的背包向母亲跑去。
然后他看见母亲那张脸孔,露出一朵腼腆的微笑,美丽得犹如春风里绽放的野花。
(待续)
No comments:
Post a Comme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