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丈夫回来的时候,女儿都睡了。
他打开饭桌的菜盖,看了看说想吃饭。她端碗白饭和一双筷子过来,大家都没多说什么,他夹了一些炒碎蛋塞进嘴里,再扒几口饭便吃起来。她站在他背后不远的地方,同住在一起十六年的男人,她望着他的背身竟感到一股无比莫名的陌生,比遇见一个陌生人还陌生。
丈夫顾自咀嚼着饭菜,一口又一口,一夹又一夹,瘦削的双颊不停蠕动。突然间他停止动作,回头与她相望一眼,空洞的眸光游离着一丝冷冽的色泽。
你想说什么?说完他又转回头继续吃饭。
你在镇里是不是收了个女人?
你不是已经知道了吗?
我知道,但是我要你亲口说。
是,三年了。
昨天你为何说她不是你的女儿?
丈夫沉默不语。
你那里可以撒谎来为自己的行为找藉口?
我没说谎。
那你告诉我为什么?
我觉得没有这个必要。
她静了下来,脸膛上是一副淡白得难以描述的表情。她正想转身走开时,又问:你还爱我们吗?
丈夫没有即刻回答,他咽下一口饭菜说:这已不重要了。
她默默地走开,留下丈夫独自吃完晚饭。
丈夫离开饭桌时已将近十时左右,她走过来收拾碗碟,丈夫一贯走到客厅去看电视。她从后窗遥望清澈的夜空,十五的月亮闲泊在远山的棱线边沿,把浓密的热带雨林镀上一层稀薄但皎亮的光辉。她关上水喉,把最后一个瓷碟伏盖在洗盆旁,忽然间屋后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声响,她急忙抬起头向那樽黑瓮看去。
她知道这是时候了。
她走到客厅对他说:去冲凉吧,温水准备好了。她正要转头走开时,丢下一句:哦,冲凉房的灯泡烧了,我已点了根蜡烛。丈夫也没回应什么,连抬头看她一眼也没有,视线依旧集落在电视荧幕上。她早就习惯了,所以也不理他到底有没有听到便走进房间,等待。
女儿已沉沉睡去,她替小女儿盖上棉被,爬上床坐在大女儿身旁,摸了摸她的额头,已退了烧。她坐在窗口旁,电视机的吵音仍隐隐约约地传过来,溜进她的耳内,捣乱她那交杂的思绪。
不久,电视机的声音被熄灭掉,她的心狠狠地抽缩一下。她听到丈夫走过房门外的足跫,拉开抽屉搜寻东西的物击声,她看着房内小桌子上的三粒灯泡,脸上泛起一丝清浅的笑意。抽屉被关上,她屏息聆听房外的动静,心跳加剧如激烈的鼓击,整个心脏就如要腾跃出喉口一样。最后是冲凉房开关的声音,她知道一切已成定局。
丈夫在昏暗的冲凉房里脱掉衣裤,披在门上。蜡烛放在离水池最远的角落,一枚薄弱的火焰也只足于照亮一个小圈子的范围,所有的东西在低劣的光度里露出模糊的轮廓。丈夫往水池伸出手臂,他已习惯模试一下水温。手掌进入水池内,摸不到水,再伸进一些,还是没有水。
呀!他突然间叫了一声,感觉到手掌被什么东西咬了一下。他急忙抽回手臂,另一只手握住蜡烛移前水池边,烛光调向池内一看,里边没有水,只有卷曲着一条蛇,挺着那三角形的头部与他对望。
他的心瞬杀间冻结成冰,冷冽的惊慌泉涌上来,溢满胸头。
她在房内紧拧住大女儿的手掌,她听见那声短小的痛叫后,心跳反而缓慢下来。接着他听到开门声,急促的脚步声。她下床走出房外,看见丈夫只穿着一件底裤与未及上钮的衬衫。
什么事?她问。
被蛇咬。他说完便跨上单车。我要到医院去。
她没说什么,只是轻轻呢喃地说:来不及了。
是真的来不及了。
单车在漆黑的夜色里只前行半公里左右,丈夫感到手臂麻痹而辣痛,骤然间他想到烧坏的灯泡,那支暗淡得几乎照不亮什么东西得蜡烛,还有空干得水池。
他找到了这一生中最后一个最残酷得答案,只是一切都来不及了。
拐个弯,一阵乳白色得雾气迎面升移上来,单车继续前行,溶化入那团浓密得看不见五指的夜雾里。
她伫立在门前,黑夜的状态自门外开卷般地向四周蔓延。突然间,她看见袅渺的夜雾自远处似猫步蹑足飘浮上来,逐渐吞噬周遭的景物。她依然纹风不动地站着,雾气一分一寸地朝她逼近。当浓雾彻底以庞巨的双翼把她围罩住时,她闻到一股怪异的气味,在她的鼻腔内盘旋。
终于,她流下两行格外烫热的眼泪。
(此小说荣获第7届花踪文学奖小说组首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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