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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偶尔会思考要如何诠释自己对某个地方的怀念,不是那些旅游时去过的地方,而是那个长期蛰居,生活,工作与老去的栖息处。其实我们对某些事物那种心灵回归的欲望是耐人寻味的,因为喜新厌旧是人类本质上的一种缺陷。我们这一生都在豢养这头不断弃旧迎新的怪兽,溺爱它,膜拜它,下意识的让它随着增长的年龄和经济能力茁壮膨胀,不仅如此,我们对更大更多更美更贵的贪婪也会无形中繁衍,从小东西如手机到庞然大物如汽车洋房,这些些不得时时悬崖勒马的梦想从不曾消失。
只有定居的地点,这种心态好像是无法应验,就如槟岛,这一个我消费了超过二十五年的名字,变旧的观念从来不曾浮现。
小时候我们兄妹对度假旅行是没有任何概念的,父亲每个月得拘谨盘算着当一名小学老师的薄薪去应付一家五口的种种开支,月尾偶尔还会落个捉襟见肘得窘相,所以类似旅游这种奢侈的消遣项目是不曾出现在我们小康之家的家庭架构上。只是执教的父亲和我们一样常年都会有学期假,尤其是买了那辆蓝色的丰田科罗拉之后,我们整家人偶尔会趁着假期出外“旅行”。我们所谓的“旅行”就是驱车去到住在较远的亲戚家里短住一两晚,譬如在Sanglang有米较厂的二姨,在Arau开咖啡店的四姨,当然最远的就是住在槟岛的大姨。
槟岛,其实蕴藏着许多我童年的美好回忆,槟岛是小时候我们一家人最漫长的旅程,也是我六年级毕业旅行之前去过的最遥远的地方。当时没有南北大道,也没有槟威大桥,父亲驾着没有冷气设备的蓝色丰田,我们三姐弟就常常抢坐在后座的车窗旁,一路上凝视着一幅幅开屏的风光,穿过乡间与城镇的景物随着缓缓的车速向后闪失。经过那座白色的独立桥,再行驶一二十分钟,转个弯就会看到海。穿越北海的市镇,来到尽头就是码头,接踵而来的是整个行程中最叫人烦厌的事 – 排船。当时“排船”的意思就是车子停在码头排队等待渡轮,渡轮是横跨海峡的唯一管道,平时等上三四十分钟算好运,高峰时刻在码头枯呆一两个小时也习以为常。也可能是因为这一件苦差,车子一登上渡轮,心中深感格外雀跃。车子停好之后,大家便会下车聚在渡轮前端,吹着回旋的海风,遥望岛上缓缓逼近的重叠延绵的群山,林立的高楼,以及那一柱擎天的Komtar摩天楼。
到了槟岛我们便下榻大姨家,她们一家人住在Air Itam安乐村一间五十年代的半独立洋房。房子本身不是很大,但范围还蛮宽敞的,屋前种着一棵为屋子常年遮荫以及提供乘凉场地的红毛丹树,开花季节结束后,整棵树就会结满累累的鲜红果实,一眼看去整片树篷就恰似燃烧着斑驳的火焰。院子的另一个角落有一座表哥们自筑的水池,池里养着色彩斑斓的金鱼,我们可以一整个早上围聚在池旁凝视它们在水里有点笨拙地来回悠游,游累了便停静下来摇曳着如三片花瓣的尾巴。我们就纹风不动地屏气,有些就会游上来轻吻水面,触裂开来的涟漪在太阳的直射下绽放成一圈圈粼粼潋滟的波光,看得我们深深着迷。大姨旧房子的墙壁铺盖一层白灰,我还记得有时大家打闹取乐的时候,身体不慎擦墙就会留下粉白的痕迹,我们便试图把粉末互相涂擦在各自的脸上。当时在念高中的表姐是大姨最年幼的孩子,唯有她可享拥那种假期的空闲招待我们这一群表弟表妹。早晨,她会带着我们徒步穿过淳朴的马来乡村,沿着阳光晃漾的泥沙小径走到Air Itam的早市去吃香喷喷的油条,那种浸湿到炼奶咖啡的吃法至今还是叫自己屡试不爽,过后我们便乘搭黄色巴士“落坡”。那个年代“落坡”就是到市中心逛街的意思,而几乎每个人的最终点就是Komtar的巴士车站,有时我们会走到GAMA,当时规模最大的超级市场,去溜达;不然就是走远一些去到Carnavorn Street逛书店,呆在商务浏览杂志和漫画。溜逛累了,表姐便带着我们去到Komtar隔一条街的小咖啡店吃海南鸡饭,四个人共享两碗红豆冰,如小山丘堆积起来的七彩冰雪上浇淋着稠浓的炼奶,舀一大汤匙放进口腔里,冷的雪甜的奶同时在舌尖上融化,融化成童年时期最美妙的饮食记忆。
呵,那些不断被岁月洗涤,漂白的童年往事,在缅怀的图腾里已经褪色得犹如久嚼的口香糖,留下的是有点涩却还有点甜的味道。一辗转事过境迁,沧海桑田,许多人物事物在去留的淘汰之间皆化变的认不清了轮廓。Komtar往日的繁盛喧哗现今犹如曲终人散遗弃的寥寂,Carnavorn Street的书店已逐一永远熄灯打烊,海南鸡饭的咖啡店已经扩张成小贩中心,红豆冰的炼奶已经被雪糕替代,而大姨一家人多年前已经迁徙他方。去年有一次女儿到发林上补习班的时候,我曾经在向晚时刻沿照以前从屋子走出大路的路线徒步重游安乐村,有点惊讶地发现大姨家的那排老旧屋子还在,只是有好几间已经废置了,有些已掩蔽不住坍塌的恶况。在急速消退的暮光里,我仿佛正轻轻地走过童年时代一些模糊的甜美回忆,尽管那股被遗弃的荒芜感厚实如一座座城墙,当我走过大姨居住的屋子时,我似乎还隐约的可以听见小时后大家一起嬉闹的笑声,萦绕在耳旁久久不愿消散。
只是这一切都回不去了,那些甜馥美好的老旧时光,尘封在记忆库里,其实都未曾改变过,改变的也许只是回忆的体积与容颜,因为遗忘的啃食,多年以后还残存的越来越少了,而那些还勉强记得起的细节也越来越糊化了。
当然变化巨大的就是缮写所有这些回忆的地方,譬如这个我无法称为故乡的岛屿。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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