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3的清晨我走向入口。
昨夜的骤雨浴濡了细脆的空气,潮湿了硬瘪的泥地,涤剔了枝叶的蓊郁,我沿着日益隐失的小径走入丛林的腹地,越过锈迹斑驳的铁桥,雨季尽管还踌躇不前,但穿梭桥底的涧溪已经干涸,水流的喑哑浓稠了树林间的寥寂。
天色是一种搅混了奶水般的灰白,雨早就停歇了,但胆怯的太阳仍旧在闪躲,树荫的暗翳厚实而沉重,达顶的路线一起头之后就无情地攀高,被我设定一个月只爬一次山的双腿显得有点畏缩,但还是上了,一些目的是唯有依赖本身的意志才能握得住的,譬如健行,没有人可以为你代步,你喜欢的话,就走,不然的话,就停。
就在这个周末的早晨,我独自连串着脚步升高,山脚下的车嚣渐离渐远,除了自己跫音的孤单,丛林依然缄默如正睏睡,我有点为了不见其他人影而感到纳闷,回想MCO期间爬山这活动闹得风风火火,原来热潮就如海啸的退浪一退却不知何时才会反扑。我继续推进,途中树倒拦路的障碍可频频发生,记不起是什么时候这里曾经狂风过境,但东倒西歪的大小树身枝干截拦去路,自己只好从底附身穿透,不然就是以微然颤抖的双腿吃力跨顶越过,更糟的只能另寻歧途绕道前进,原来被开辟的便利在一个狂风暴雨之后就能被摧毁,即使远在山中,在林间,人类的能力也只是如此,面对自然的强势显得不堪一击。
细瘦的途径绕过丛林内一些庞巨的岩石,它们存在的企图有点耐人寻味,像一道道弧形的石墙,某些人很自然的便把它们改装成方向板,红漆的箭头,或号码,甚至是名字,譬如大号字母的ZIZAI HILL。世上即使是看来最一无是处的事物皆拥有其存在的意义,皆有其利用的价值,尤其是半途的那个据点,那颗镶嵌在泥土内的巨大岩石朝天的那面极之平坦,没有人会去考究为何它被如此塑造,但它却成为近乎完美的间歇地点,它会在我心脏陷入最激烈的迫切时提供喘息的机遇,我会小爬上如桌的石面,走到尾端的边缘坐下,在哪儿有一个枝叶交叠而开启的椭圆形窗口,它框住火柴盒般的彩色平地屋,住宅之间翠绿的树冠,几栋高耸挺立的公寓,及公寓后蓝湛湛的海洋,这就是我多年蛰居的岛屿,也是这个路线奉献给我的最迷人风景。
我通常不会赖着太久,喝几口水,即使心跳未及回复正常的缓速,我便起身重续下一个半途。八点左右的天色依然沉郁得毫无动静,林间的光线显然的开始充沛起来,但周遭依旧的寂静几乎在扩广自己呼吸的浑浊声,那是肢体在征服斜坡陡峭的反应,而自己也不想回头,生命中有些事一启动就无法中断,就如今早当我决定完成十二月份的健行锻炼时,我已经摒弃半途而废的条件,如往常一样一爬到顶是唯一的选择。所以我穿透更多的纠缠藤根,跨国更多的拦路树干,那些发夹似的尖弯,人工设置的阶梯,踩踏铺满小径的凋叶地毯,随着枝叶动荡而筛滤下来的滉漾光影覆盖在我背上,然后前头传来一些零碎的内容无法辨清的谈话声,原来自己并非单独一人,可能这世界上,没有人根本可以孤立地独自生活,走了将近45分钟之后,我抬头便看见不远处蠕动着四个身影。
那一刻路线最倾斜的阶段已经结束,我可以感觉地势平缓下来,我维持自己的时速而超越那些年轻人,向他们说声早安,我出现的唐突姿态让他们有点错愕,原来他们也以为整座寂寞的荒山野岭也只有他们四个跃动的心跳,而我头也不回地激力前进,慢慢地抛离他们凌乱的足音,慢慢地找回之前的岑寂。就在最后那一段路程,我进入一片树身笔直的森林,地上的树根虬曲地盘缠如僵化的蛇群,它们紧实地咬住这片土地上蔓延,恰如自己三十多前单身来到这座岛城一样,扎了根,固了蒂,而现在家在这里,至亲也在这里,自己已经无法抽身离去。
经过枕头形状的巨大岩石之后,我知道顶峰已经在望,前头是最后一节缓度攀升的斜坡,矮小的灌木丛依然茂密地守住山径,我走了一段路之后抬头一看,看见了一小片屋顶的尖角,还看见了汨汨飘移过来的云雾,迷茫地蹒跚在树木之间,撒开缜密的网丝缠罩住树巅,本已羞涩的阳光更腼腆地不愿露面。
8.33的早晨我在山名的牌示前停下脚步,弥漫的雾气在顶峰滞留不走,我已经抵达终点,一切都很巧妙地发生在我预先设定的一小时之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