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有离开之前 你说：我需要一些坚硬的虚幻来
漂白所有铅色的梦靥 我需要匪夷所思的爱
其实你都一直不愿离去 在这座翠绿未被人类杜绝的
岛上 你端坐于松针厚实的草地 用星光的亮度
垦荒一片想像丛林 那儿 你说：可以进行一种
最纯净的呼吸程序 当你伫立在黑夜的漩涡中央眺望
窗外发紫的苍穹时 你 竟哭了 心想：
一切都太远了 远得令人分身乏术 醒来之后
你只好把现实洗劫过的幻像豢养于牧羊帽里
偷偷戴在头上 用发色的低温缓孵它 那是你唯一
认为可扭转局势的方法 在每一段睡眠未莅访之前
醒来之后你便盘坐在木味青涩的窗前 以生活的触须
刺探南半球的气候 你说：把所有的花伞都打开
午后将有一场放浪形骸的濠雨 儿子与几个毛利小孩
奔逐于草地上想捕捉各自被扭曲 鎚扁的身影
笑声在光暗的剪图里波动似甘馥的潮水 似一场
你想像丛林里的晨雨 急急地泻落 又急急地蒸发掉
你说：高度传真的快乐毕竟简短得令人刿心怵目
接着你关闭每一扇木窗 板墙上的裂缝遽速地
冲淡那企图贲涨及壮大的晦暗 几道超薄的光刃
以镀金的质体切入你的身影里 消失了
你还不明白吗 黑暗已横蛮得足与光明共存
黑暗 无所不在……..。
你饮尽一杯咖啡的香醇后便听见有风穿踱后院的松林
你想起关于写诗的姿态 关于一些煞费思量的
文字演出 一些台前幕后的潢饰及排练 呵 写诗的
手臂 你说：竟在生活的樊篱内为我布局重叠的疑阵
疑阵之后 你深信 将是一片浓密蓊郁的丛林
你只好换上一段能紧握锯斧的手臂 对写诗的
纤纤细指 你逐一把它们阉割了 以沉重的心情
打个鲜红的蝴蝶结 收好 搂抱着妻子说：
我已开始对焚诗来酿制炊烟的方案产生种种疑虑
我的灵感 已转凉成一种疲惫的秋色 然后
你投望远处那庞茸芜杂的树巅 看见一枚碎裂的
弦月 碎裂的流光 袭扑于自己千疮百孔的心情
你偶尔会想起远方 把乡愁系在岁月的绳樁上 用
硕壮的遗忘挞伐 然而你依旧偶尔会想起远方
前半生溶解成一滩馊水 再蒸发成一些泛黄的声音
有点霉锈地窝蛰在记忆冲洗未净的暗处
是洗不掉了 你说 这些都是岁月刺青下来的图腾
像一个与生俱来的胎记 依赖着你的肤孔生存 呼吸
你遴选一个阴暗的清晨向荒林的稠密走去 双腿
交叉坐在青苔麇集的树根上 试图去厘清一棵树
与土地那伟大的血缘 同时触摸那片青苔的短薄
纤弱 甚至染点湿意的愁苦 妻子在荒林的边沿地带
喊叫你的名字 你似乎听见而无法明定声音的来源
你没有回应 只是静默地坐着 像对过去的重重
爱与逼害 流血与支援一样 皆没有答案 长翼的
其中一项折损是渐渐忘记降陆的姿势 你说
疲累的时候 只好栖停在树梢上 遥望
长久的放晴之后便是无法翻身的风雨 你说
在妻子的耳旁 她听了 轻轻闪开 背着你说：
只有离去才可以修补曩昔向生命割裂的缺角
你默默地走开 看见有雾海正自辽原的另一端
蹒跚过来 你急忙地打开所有的门窗 在明亮澎湃
的汹涌间 你对所放弃及还持守的都觉得力不从心了
另一双妩媚的眼睛最终投视于逾期的爱意 而她
对扎实的伐木声感到聋耳的刺痛 一股全新的厌倦
雾气开始蠕蠕游入室内 把它罐装起来 你说
闷热的气候即将来到 当时阳光尚未睁开睫毛
尚未倾盆泻落 妻子在房里走动 收拾行装 你
伫立于雾中 顶背着整座失火的想像丛林
熊熊燃烧
其实你地确一直都不想离去 你只想出外短走
在浑散着花粉满天的湖湄站着 深思 去感觉小岛
的脉搏 具体去爱与被爱 去为一座想像王国
的竣工而呼吸 同时仍旧去惦念另一双妩媚的眼眸
当一片轮廓尖锐的云翳匆匆掠过岛上的荒原时 你
贴近儿子的耳旁 说：让我们热烈表彰生命 因为
它总会有一些无法愈合的龟裂 所以只有离去 因为
离去将是下次再回返的起点 你终于揭发了
自己的位置 一个迷失在生命那繁复的阡陌体系中的
孤魂 一些地阻遏不住的悲绝事件 一些消失及破灭
所以你唯有守候 隐蔽于一棵巨树的身后 整座
世界已气化成一架空壳 儿子站在草坪的茵绿上
向滚沸的太阳放掉一只洁皓的白鸽 而你 等着
斧刃随着你挥开的手臂在空中劈裂一道半弧形的光
那时 你转头回望 便看见一条粗绳急不容缓地
攀上树干 如蛇 曲转成一个套口 你的
整座世界便向它扣上 轻轻地扣上
是黑是白都是极琐碎的了 至少你有自己离去的方式
虽然你的确一只都不想离去
-写于1993/夏绍华
-刊登于【南洋文艺】
摘录后记：“……这首诗只是写来纪念他，没有赞扬，也没有责备，只凭自己的想象力去描绘他的梦，理想，悲喜及困境，这是一首纯粹悼念顾城的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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