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onday, December 18, 2023

旧作重抄:天使,你的死亡是飞翔(6)

***

 当时家里真的很穷,那种穷法不是你可以明白的。住在山上赚钱不容易,家里又有这么多人要吃饭,所以常常挨饿,你知道饥饿的滋味是怎样的吗?她望着他,唇角涎溢着淡涩的笑意。

母亲是很有骨气的人,我可以念书念到中三也是她坚持的,如果是照着我父亲的意思,女孩子根本不必读书。我母亲是一个新时代的女性,只可惜活在一个错误的环境里,嫁给我这个好吃懒做的父亲,可能是她这一生最大的错误。她换个坐姿,抽根烟出来,点燃另一端。

后来父亲晚上喝醉酒,失足跌进山谷里去,就这样的死了,连尸体也找不回来。母亲实在没有办法,只好让我停学,跟着我的邻居,春姨到城市来。当时我母亲是非常不愿意,也非常痛苦,但还有什么办法呢?反而我是相当心甘情愿,可能自己太早懂事了,心里一直想赚很多很多钱。我想,如果我母亲知道春姨是干这一行,她肯定不会让我跟着她。她抽口烟,吐出一团软散的乳雾,然后食指轻轻一弹,一截烟灰断落在烟皿里。

春姨其实也没有存心骗我的母亲,她让我选择,做这一行还是当工厂妹。我那时已经是十六岁了,当然分别得出这两种工作的不同,只是我一直想快快地赚很多钱,你想,还有什么工作可以在短时间内赚很多钱的呢?她把烟蒂揿熄在烟皿里,看着他。




春姨是当时最出色的妈咪,跟着她当然不容易,在受训时不知吃了多少苦头,只是最后还是挨了过来。我就这样的做到现在,开始只是陪客,后来陪夜,现在只陪固定或自己选择的客人,不知不觉也做了十二年。她低下头,不说话,也不抽烟,一丝细瘦的烟缕从燃烧的烟头浮升。

这样说你做这一行也不是完全被迫的吧?他说道。

呵!你以为会听到一个悲惨兮兮的故事吗?你看太多关于妓女的电影了,那些凄凉的故事编的实在太过火,尤其是现在,宁愿做这一行都是为了钱。她又抽口烟,丰腴的胸部跟着微微起伏。

你母亲不知道吗?他问。

她知道的时候,这泥沼已淹到我这边来了。她在颈项划一划,自己笑了出来。

你的家人现在怎样?他又问。

我和母亲有一阵子闹得很僵,我寄回去的钱全部都被退回来,我还是照样寄。最后她还是收下,但对我的态度非常冷淡,连弟弟妹妹也是这样对待我。我回去几次,真是受不了他们的眼光,现在干脆不回,只是每个月定时寄钱过去。啊!钱已变成维持我和家人的关系的东西,这是多么可笑呀!她把头转过去,朝向窗,好像在注视着一些东西,目光空洞而辽远………..。

过后他们一起喝一点点酒,说一些些话,很琐碎的,无关痛痒的,只为了驱散之间的那股缄默而说。

最后,两个人都没说话了。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她,而她却顾自抽着烟。

他站起来,走过去。

你真是烟囱一个,以后当了我的老婆,绝对不能抽烟。他边走边说。

啊呀!谁说要嫁给你这个臭美?她喊了起来,有点愠怒的神情还是掩蔽不了自然流露的喜悦。

他把香烟从她的纤指尖拿掉,再绕到她的背后,解开睡纱的第一颗金钮。

她伸手把身旁的桌灯熄掉。

黑漆中,只有月光,很苍白很苍白的,如雨,滂沱地倾泻,落在窗前,落在窗外的草坪上,落在茂密的树叶之间,然后,有一堆云缓缓地航驶过来,一分一寸的把那弯玄月淹没。

两个月后,她发现自己怀了孕,这是谁也不曾料到的,除了他。


*** 



一棵伞状的巨树把左边角间店屋的粉白墙壁掩住了,右边的贴着一大片金色的阳光,两口百叶窗后现露着两张孩童的脸膛,断断节节地摆动着。

后巷沿着斜坡爬上然后滑下,那棵树就伫立在坡顶,缠结粗大的树根旁,有两只灰白色的鸽子在啄食。

她的头发,先从山坡上露出来。

格格格的足跫在这滞寂的空间悠闲地响着,那对低俯着颈项啄食的鸽子蓦然抬起,轻盈地摆幌着头四处张望。

接着,头额,眉眼,鼻子,腮颊,唇片,最后整张脸升现在山坡上。

其中一只鸽子低飞几下,很不安的样子。

当她的上半身挺立在坡顶时,那两只灰鸽同时轻柔地鼓翼,离地飞起,以弧形的航线,在她的眼前扑翅回天而去。

她站在山坡上,戴着眼镜,眺望那对鸽子飞入蔚蓝湛湛的苍穹,至到成为两个黑点为止。  

生命,其实就如飞翔一样的轻。

这句话是一位把自己称着是诗人的顾客未离开前跟她说的。两个月后,她在报章看到那位诗人从四十五层楼跳下来的消息。

这句话,当时她听了,真的不明白。现在想起来,还是一样令人感到迷惑。

(待续)



Thursday, July 13, 2023

旧作重抄:天使,你的死亡是飞翔(5)

 8.18am      

她走在两排店屋的后巷里。

两旁的店屋轮流地替这条白巷遮荫,只有中午那段时间,阳光才找到空隙,急慌慌地渲泻下来,把它浴成一条光河。

她把黑眼镜脱下,挂在胸前。

高跟鞋与泊油路的交击声,很有秩序地响起。她低着头,仔细地聆听,从未料到步伐的轻重竟可以在马路上敲成一种音乐,格达格达。虽显得单调和空洞,但还颇悦耳的,在重复中流露一点点的快乐。

突然,她抬起头,吃了一惊,她一直以为整条后巷只有她一个人。

在不远的地方,一个铁制的垃圾箱旁,一个小女孩踮着脚,头和双手已伸入箱内,只看到一头蓬乱的短发,污迹斑斑的灰裙,和不绑带的布鞋。

她走过去。那小女孩的手臂不停在箱内挥动,好像在搜索什么东西,那双瘦小的腿,吃力地支持着上半身的重量,不停地稍微颤抖。

她加紧步伐,急凑的足跫使那小女孩蓦然间停止所有的动作,转则着脸看着她。

那是一张很可爱的脸,明亮的大眼睛,巧小的樱桃嘴,有点窘困,有点恐惶,然而最清清楚楚看到的,是一只叫着饥饿的精灵,静静地踞伏在那双深邃干涸的眼瞳里。

小女孩呆板板地站在那儿,好像犯了什么大错似的。垃圾箱内涌散着一股酸臭的怪味,很是刺鼻,闻久了叫人反胃。

双手缓慢的从箱内提出来,右手拎住半包已发霉的面包片,几只大头苍蝇绕着它飞旋。

住在哪里?她微驼着身,轻轻地问。

她的食指选择了一个方向,朝着哪儿指去。

妈妈呢?

生病了。她低下头,回答声有点沙哑。

爸爸呢?她蹲下来。

她没有回答,也没有抬起头,只是把头摇了两下,然后耸耸肩。



这小女孩使她突然想起家里才一岁大的波波。当她长大以后,如果有人问起:爸爸呢?她的反应是不是也像这小女孩一样,摇摇头,耸耸背,简单的动作却蕴涵着许多痛苦与无奈。

为什么错误,总是喜欢传染和连锁的呢?一个人犯的错,为什么却让别人来承担局部的痛苦呢?她在心里追问自己,追问一些本身也无法理解的问题。

她站起来,想到波波,所有的悲戚,如灰色的鸟,自心的露台纷纷飞起。

打开手提袋,随意拿出一把钞票,有红有蓝有绿。

给你的妈妈。她递过去。

那女孩犹豫的眼光落在那把钞票上,然后发霉的面包跌在地上。

拿呀!她微笑地催促道。

她缓缓地伸出手,然后悬停在半空中,看一看自己沾满脏迹的掌心,手还来不及缩回去是,她已把钱放在细小的掌中。

手掌肮脏又算得了什么呢?钱不是比什么东西更肮脏吗?她心里想。

小女孩捉着那些钱,头也不回地跑开了。

她看着那女孩的背影消失入巷尾的尖弯里,一丝瘦瘦的快乐,从她满怀幽伤的丛林,溅射如一道喷泉。送走那些钱,她感到一些温柔的舒畅,想象着小女孩的母亲看到这把钱的神情,心中的愉悦变得更辽阔了。

这世上,也许绝望不是永恒的,可是自己的绝望呢?是不是也一样短暂呢?她又困惑起来。

接着,一些人像的录影画面,映现在她的脑幕上,遽速地向前闪滑过,波波的脸,母亲的,父亲的,一些亲爱的人,一些遇过的人,当然,还有他。


***              

(待续)

Friday, July 7, 2023

旧作重抄:天使,你的死亡是飞翔 (4)

 那个时候,她相信自己还可以抓住一些东西,可是现在,是真的什么都输掉了。

旋转了两年的骰子终于停息下来,最后一叠筹码在昨晚十一时十八分正式落入别人的手中。

她又转了个弯,走出那片白花花的阳光,蓦地陷入灰暗的影翳中。


7.56 am

转入抄捷径用的小巷,离开那开始涌动的主街。巷子两旁是双层楼的旧式住宅,四周矗立的不是公寓就是商业大厦,在它们的围攻下,这片颇久的住宅区依然坚持着一爿可以瞭望的天空。

太阳的位置依旧很低,在几棵巨树和栋栋高楼的遮挡下,这条长长的巷子根本看不到较大片的金色阳光,只有偶尔一堆给枝叶筛滤过的碎光,积在马路上,随着徐徐习习的风流舞动。

她已经有好几年无法忍受阳光了,它的热辣使她感到灼痛,似乎有几万枚细针扎刺在皮肤上。她小时候不是这样的,那时阳光就是她的朋友,陪她一起上学和嬉戏,反而雨天使她气恼,坐在窗前数着从檐边落下来的水滴是那么的苦闷。

其实她一进来这里,就晓得很难再找到阳光了,春姨看她年纪小,监视格外严紧,平时不可擅自外出,想去哪里一定先要获得她的允许。就这样的在霓虹灯或昏黄的灯泡下过日子,过久了,自然会对阳光产生排斥与憎厌。等到行动获得较大的自由时,是自己刻意回避阳光的时候。

打开手提袋,拿出一副黑眼镜,戴上去,她眼中的整个世界须臾间晦暗下来。


***   

身旁的男人睡去了,像其他的男人一样。

她拖着虚脱的身体,慢慢走进浴室。

她从未想过这种事情所能触发的痛楚,春姨把她交给客人时,只是说:不要怕,你会习惯的。习惯什么呢?她心里想。她想不出什么东西来,她只知道当那两百多磅的身躯,松开紧密的拥抱,倒过去床的另一边时,只觉得自己只剩下一架外壳,里边空洞洞的,血肉似乎都已不存在,只有一种无法言喻的苦痛。

扭开花洒,每一颗水点的冰冷,纷纷向下投跃,落在她的肌肤上,激怒了痛的神经,所以同时都疯狂地尖叫起来。

她唉了一下,像玻璃的龟裂声一般脆弱。

水滴,开成一场花状的细雨,沙沙地敲击在湿地上。

她双掌掩住脸,痛苦地稍抖着,然后身子沿着溜滑的花砖墙缓缓蹲下。微凉的水混着温暖的泪,在嚣张的沙沙声中,她那断断续续的抽泣更显突心深处的委屈与无奈。

沙沙沙沙,水滴从缜密的洞孔,如花状的微雨,不停挥洒。

她就在那边,半蹲半坐的姿态,一直哭,哭到疲惫的喉咙失去凝集声音的力量。

那是她的第一次,悸怖的经验,如胎记,焊烙在心最宽阔惹眼的角落。

然后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

每一次身旁的男人沉沉睡去时,她便悄悄起床,揿亮浴室的灯泡,把热水和凉水的喉头打开。当浴池几乎装满水时,她把手掌浸在水里,确定贴适得温度,然后再跨进浴池。

她喜欢睡在池里,用香皂抹着全身,然后握住海绵用力地洗擦,擦,擦,擦,好像决定擦掉什么似的。其实她也知道能洗掉的只是些汗臭和粘嗒嗒得精液,污染了得心灵要怎样洗呢?

生活,像一段浓浊的沟水,时流时静,却又一片绿叶在水里沉浮。


(待续)



Monday, June 26, 2023

旧作重抄:天使,你的死亡是飞翔(3)


 


****

你越来越懒咯!春姨突然出现在她梳妆台的长镜里,什么时候进来的她也不觉察。

她没搭理。头斜着,手中的梳子顺畅地重复穿刷过那披墨黑的长发。

你以前不介意一天接几位客人的,现在呢?通常都是晚上招待三两位熟客而已,听说连陪夜也推掉了。做什么?嫌钱赚太多?抽出插进唇间的香烟,灰白灰白的雾气悠逸的从微开的唇片之间冲射出来,在晕黄的灯光下浑散,汇入虚罄的空间。

做这一行的,谁不想赚多多钱?我只是……….只是—她抬起头,望着镜中的春姨 –-感到好累。梳子放在台上,双手伸向肩后,拢聚那披背的浓发,提上来,右手拎住发束卷个圈,压在脑后,左手随意捡了个发髻,塑胶的,一只七彩蝴蝶振翼的那个,插进发团里,紧紧夹住。

我真想草草找个男人嫁过去就算了。她放开手,几绺发撮七凌八乱地垂悬下来。但可能吗?

啊哟我的大小姐,你才做几年罢了?就说累,我干这一行三十年咯,我都还不想停呢!烟塞在食指与中指之间,龟裂的皱痕趁着她咧嘴微笑的那刻纷纷形现,两个酒窝显突得如装不满的井。

你说可能吗?她脱了发髻,再夹一次,依旧夹不好。

等我来。她贪婪地猛抽最后一次,呼出来的烟雾不只格外浓而且多。

我真的很想抛开这一切,找个丈夫,生个孩子,我就会满足了。她安静地坐着,眼光空荡荡的落在镜面上。

那个老林怎样?前几个星期我看他来个不停。她把头发放了下来,拨了拨。给我梳子。

你看燕妮多么好啊!只做八年就钓到一只肥鱼,现在已经是少奶奶了。

你真的那么恨嫁?她梳了几下,掌心把整披秀发束紧。

我不是恨嫁,只是觉得这样子做下去也不是什么办法,这种行业根本没有什么生活保障的。或许你可以赚不少钱,但要成立一个家,可能吗?我又不是你,单身主义到半死!

有钱就好了嘛!有孩子有家庭多么累赘呀!把头发提起来,她也是同样地转一圈,蜗牛壳状的发粒压在脑后。给我发髻,选比较大的。

你知道我这个人最喜欢孩子,这一生我一定要生一个白白胖胖的孩子!她说,眼光和口气同时变得无比的亢奋。

那只标本似的蝴蝶就这样地振张着缤纷的翅膀,栖息在她泼了墨的发束上。


好咯!老林对你这么好,有时金鍹店的大老板,嫁给他总不会错吧!她弄了弄那只蝴蝶,把它的位置调正。

你胡扯些什么?人家的大儿子都二十五岁了。

你看这把梳子。她从一个金线镶花边的盒子里拿出一把黄澄澄的梳子,递过去。

哗,镀金的呐。春姨惊叹式地尖叫一声。

刘老板送的,五百多块一把。那把梳子溜晃着魅力十足的闪光,握在手中沉甸甸的。

现在才是你的巅峰时代呢!你还说累,真没脑。人生没有几个黄金岁月,要抓紧机会呀!可以赚多少就赚多少,不用怕老时会叫穷。她拍了拍她的肩膀,提升声调。

刘老板说我的头发好看,又喜欢梳头,所以就定做一把送过来。她把那梳子放回盒里,说话时脸膛刷不上丝毫情欲,平板板的。

想当初,我在你家看到你的时候,唉!打火机一擦,一枚锥圆形的蓝火焰跃上来。说真的,那时我对你是没有什么信心,谁料到你现在是这里的大红人呢。

我就是爱梳头,梳梳梳,什么都输掉了。她调侃式地自嘲,笑意从口角爬上来,不甜也不苦。

****

(待续)

Wednesday, June 21, 2023

旧作重抄:天使,你的死亡是飞翔 (2)

 7.08am

清晨喷洒着沥青在涤洗夜色的墨汁,四周就这样的给刷得越来越明亮洁白了。

她走进街心那深长得岑寂。商店的门都还关闭着。车辆偶尔拖着轰隆得尖叫急驰而过。一些在路旁渡夜的垃圾在微风中翻滚。几只污脏的城市猫正悠闲地蹓跶寻食。

周日总是这副摸样,不必上班,不必上学,不必做工,所以不必早起身,整座城市的喘息与跃动也随着缓和下来,生活的步奏也全都慢了半拍。

她转入另外一条街,那条街旁很有规序地植满了矮小的灌木丛,同类的一种叶子很大但很少花却很小但很多的树木。她在交叠而浓厚的树影间走着,低垂的绿叶偶尔触扫过她的发茨,脑海里竟清醒地思考着一些她从来不曾,甚至过去觉得无聊乏味,的事情,譬如一些涉及到生命,人生与爱情的疑问和定义。

她走着,走着,思维也随着不停闪动,但这些课题可能对她显得太过沉重与宏伟。走过了一段路,她依旧无法颇清晰地整理出什么头绪,当然要找出明确的答案更是不必说了。

就这样的,她停住脚步,颓丧地抬起头,一片温存的荫翳罩落在她的脸膛上。然后,两颗泪珠,以水最柔驯的姿势,从眼角直线滑落。

就在这样的早晨,她试图从过去的日子寻回一些可以掌握的痕迹,但她找不到。她也尝试很用心很认真地记起一些在生命线上曾经映现的瑰丽图景,但她实在记不起来什么。至于爱情,她所能看到的和联想到的,都是建设在金钱和利益上的假想及绮幻。所以,她为生命,人生与爱情,同时定下了最个人化的诠释:一片空无。

这世上,活着还有纯真的快乐吗?她心里想。

再次找不到答案之后的感觉是一股庞巨的悲恸与惊骇,因为在过去二十九年的岁月里,她拥抱的竟是空无的生命,走过的是空无的一生,滋长的是空无的爱情。



7.24am

走出那凉意盎然的枝影叶翳,一片被剪削得斜斜扁扁的阳光,小心翼翼地穿窜过几栋大厦之间的空隙,巧妙地回避它们的阻挡,从左边传统式的古旧双层店屋的簷宇上,踉踉跄跄地渲泻下来,浴得她一身光。

她感到有点扎眼,虽然阳光仍旧温柔亮丽。 

让阳光这般赤裸地铺照,她是有点不习惯了,而且有点生疏。很多年前,她就很少在白天活动,平时太阳当空的时候她躲进房里睡觉,养足精神晚上接客。偶尔选择周日上街,也有人驾车载送,如果在街头游逛,总是开着一把大型得花伞,阳光,一一的被拒于门外,越离越远。

这样独自散步回家,仿佛是好久好久曾经发生过的事情。而现在,她对过去所陷失的,如今所还能保存的,或对未来所希冀的,感到这一切的轮廓竟模糊得教人无法认清起来,就算是本身正操作得行业,她不只感到疏生,而且还可以具体地触摸到一股形状不定的抗拒在日益壮大,像一座继续迅速生长的山…………….。

(待续)

Monday, June 19, 2023

旧作重抄:天使,你的死亡是飞翔 (1)

 11.32pm

像流星,事先的其中一个打算划过她脑海的上空。

心有些冷,好像寒冬初始的第一片雪花,轻缓地贴落在胸口,悄悄地溶化。


11.52am

狠狠的爱我,最后一次狠狠的爱我。

她使劲地搂扣住他扎实的腰际,以很暗很微的嗓声,在他耳后的发梢底独自呢喃着。


2.22am

她柔缓地挺直身子,坐起来,慢慢地移向床边。

身旁的男人睡去了,像往常一样,像其他的男人一样,打着一种她已听惯了的鼻鼾。

月光有一种漂白后的清澈,近乎以透明的流姿,泅泳过缜密而细碎的枝缝叶隙,懒慵慵地任意让窗棂挥着锋锐的剪刀修割过,最后以四方的状体扑向她。

燃了根烟,凶猛地抽吸一口。

随手穿上睡纱,站起来,纤长的食指与中指间夹住Mall的烟腰,走向窗前。

那轮丰腴的圆月驻留在半空清冷的角落,黯幽幽的苍穹似乎无端端地裂开了一个灰白的洞。她倚靠在窗前,看着,看着,感觉到它圆得很假,不只假,而且很空,很薄,很近,近得仿佛只要一伸手,就可以把它揉成一团。

恍然中,她彻悟了一些在世上活着的原理,一些事情,譬如长久以来她守候着的假想,如果是比较相近梦的本质,通常都不可能实现,通常只像水面上荡漾的日影,瑰丽的闪光只要指尖轻轻地一触,什么都碎了。




4.28am

那个打算再次以弧形的姿态划过她黝暗的心空,而她,就这样的决定。

没有眼泪,没有悸栗,也没有哀伤,似乎事情演进到这个时刻急转个尖弯是必要的,一切本来几乎空洞的都变得更空洞起来。

6.03am

她留下一张便条,很娟秀的字体:我走了。

关上玻璃窗,散布着八截烟蒂的烟灰盘放回茶几上。

然后她换衣,化很淡很淡的妆,从镜子的倒映看到夜色在窗外逐渐隐退…………..。


6.17am

她沿着回旋的楼梯走下去,走过公寓底层的水晶灯,跨出四扇明净的玻璃门,清晨稍凉的空气松酥而柔细。

她走向大理石砌筑的篱笆门,走道两旁的九重葛繁茂又灿烂地盛开,耀示着生命无限的美丽。她的步子轻缓,还是惊醒了亭子里的守卫。电动的铁门开成一道单人可以进出的缝,他有礼地向她点头道早安,她只是微笑,一种她最熟练的应酬方式。

她站在篱笆门外,周遭的亮度依旧很低,澹澹的灰暗又沉又阔。不久,一辆计程车驾过来,两枚车前的高照灯从她的身子描扫而过。

她打开门,俯下身跨进去,突然,她却犹豫起来,已越过车门的半个身子反往后退。

不必了,对不起。她连忙向那司机陪个不是。

她决定走路回家,一件已遗忘了好久好久的事情。

两条大街,三道小巷,一座小型的拱桥,一条草径。

从这里回到她公寓的路程,就是这样而已,不太长也不太短,其实也足够拿它来象征一场人生颇平淡的行程,而她,决定用双脚走过,像每个人一样,走过自己的一生。

(待续)

Saturday, June 17, 2023

旧作重抄:手势

 1.

那晚在Kota Raya的交通灯

城市的摆荡声     缓默地     随着

时间的潮水退去     一场电影

关于侵略或被侵略的战争片

刚刚散场…………


2.

在Kota Raya 前面交通灯那晚

悸动的心悸动地识破     鲜绿

纯粹只是颜色一种裎裸的表现欲

泅涌的肢体     拥肩擦背地

在鲜绿的眼前     溶汇成硕巨的人墙

横越过马路     带着音乐走的随身听

闪耀着电晶体数字的腕表

在鲜绿的眼前     并没有为文明的

进化举证      一种原始      与身俱来的

潜伏式的      在深且阔的夜色中

以喧腾恣肆的姿态形现



3. 

交通灯那晚在Kota Raya的前面

疏忽间便漏失如昔通行的权利

鲜绿      可成为某些人一贯馥蜜

皆危险的承诺     本质更接近一宗

左操胜卷的阴谋     譬如这一刻

人墙继续倨傲地走过      允许通行

是充满动机     手段及矛盾的

继续走过      肢体     嚣闹和V形的手势

挥举在浑浊而扎实的晦暗里

有人     在惊骇中熄灭的霓虹灯下

目击以湛蓝的眼睛     所能阅读的

只是类似手势所象征的狭义

而缤纷的亚美利坚      自由女神的石书

却不曾如何教他们辨别     甚至诠释

类似手势      在黑夜狡黠的精装后

可能隐藏的种种暗喻


4.

Kota Raya那晚前面的交通灯

绿红绿红     再绿之后

我驾着单车     很不自在地滑过去

远离自己的感应隐约地须触到的

单色力量      浮动在浮动的人群中

耳旁     有一丛悲怆的意识

无奈地说     这场电影     关于

侵略或被侵略的战争片     就是

快乐的结局也只有流血     废墟和未知


(刊登于【蕉风】90年11/12月号) 



Friday, June 2, 2023

旧作重抄:一个下午(5)




 5.

背着百叶窗,坐在窗旁,面对着在床头收拾书本的慧茹。

你知道为什么昨天下午我不跟你走回宿舍吗?

慧茹耸了耸背。把几本书放进袋子里。

因为当时我突然打算去醉月湖一趟。

哦?慧茹回过头。结果呢?她弄了弄那有点挤的袋子。

我去了。

结果呢?她没看她,只是轻轻地把链子拉上。

上帝是宠爱我的。

根本没有那回事?慧茹抬起头看着她,有明亮的色彩在她容颜上闪烁。

碧婉说得没错。

慧茹急急把头低下去。她盯住慧茹,一直想看清楚她的脸色。她能猜到慧茹对她当时心情的揣测。她再次感到莞尔。

你打算怎样?声音很低很沉。

【咯咯咯】,敲百叶窗的声音在耳后响起。她回过头。龙那张挺好看的脸庞摆在窗外。有一格展示他真挚的微笑,上面一格展示他炯炯的双眼,鼻子在中间被一张半透明的玻璃遮住,看起来有点扭曲变形。挺怪的。她心里想。

要去了没有?很雄浑的嗓声。

我就来。她站起来,拿起书袋,那株牡丹花开得一片灿烂。

是慧茹盯着她的时候,目光暧昧而惊讶。

打开门。看那一天有空,我再说给你听,反正叶柄不很重要。门轻轻地关上。


(完)


Wednesday, May 31, 2023

旧作重抄: 一个下午(4)

 4.

选一枝较长的锁匙伸入们的匙洞里。有一张长形的白纸贴在门上。【我去图书馆     茹】。

她照旧吟唱着张艾嘉的歌冲凉。照旧吹着口哨洗几件衣服。照旧吃一餐较不油腻的饭。照旧和在食堂遇到的宿友聊天。然后吞四粒药丸。做一两题引人昏沉的数学。温习一些公式与理论。

一个心情与行动都没有两样的夜晚。

就要熄灯上床睡觉时,慧茹回来。

她躺在床上,等慧茹上床后才熄灯。

和往常一样,慧茹和她谈一些琐碎的事情,如医生怎么说啦!拿什么药啦!她表现得很若无其事的,但她看出其实她很不自在。拿了牙刷,一会儿又倒回来拿牙膏;拿了牙刷牙膏,一会儿又倒回来拿毛巾。刷了牙擦干了脸,又倒回来拿浸隐形眼镜的药水。

啊呀!今晚到底哪儿不对劲的!她怨了一句,又走了出去。

她在床上蓦然想到自己。自己到底哪儿不对劲了。这个时候可能龙和那个女孩正在月光下谈心呢!自己还能安心入睡。到底是哪儿不对劲了?

捉了枕头蒙住眼睛。慧茹进来,以为她睡了,也不再问她什么。熄了灯,一倒下床魂魄就给周公摄引去。

其实她还没有睡。思维,像一个跳弹网的表演者那般灵活。



整个下午发生的事件照着时间顺序的在脑幕上映现,有些依旧深刻,有些已开始模糊。但很肯定的,她知道自己没流过一滴泪。我是应该大哭一场的嘛。她心里想。但我竟然没有。

就在那一刻,黑暗中,一个平平凡凡的晚上,她第一次领悟到另一种本能,一种能压制情感的力量,一种能控制思绪的潜力,这是她以往认为她不可能会拥有的。现在,她竟能具体地触摸这座庞大的力量,在迷惑中能清醒地分析,在混乱中能冷静地应付。

兴奋,从她每一个毛孔渗出来。

接着,一些过去的记忆,断断续续的在脑海出现,从一块块的碎片自拼成一张张完美的画面。姐姐和那个姓黄的人拖拖扯扯了八年,最后还不是一句【性格不合】说散就散。慧茹和文的感情也维持了五年吧!后来只是两人山重山水叠水,文来信说一句【我无法空守一个要等待的爱情】,慧茹也欣然接受。最可笑的是,那个四年级的美人胚子,三年和三个男生搞三次如胶如漆,满城风雨的爱情,现在还不是一样单身贵族。

难道爱情是这么的廉价吗?难道爱情也可以任意拍卖的吗?她第一次向爱情提出质问。她第一次对爱情感到猜忌。过去,对她来说,爱情是最神圣的,像一种宗教的信仰,像一股永远奉献上帝的精神。

我绝不对他露出一次愁脸。我要等,等他亲口向我提出来。这是她一生中最纯真最简练的决定。

渗出来的兴奋,长出了翅膀,在夜的胸怀里飞翔。


(待续)





Tuesday, May 30, 2023

旧作重抄:一个下午 (3)

 3.

毕竟,打算和决定是两回事。

她曾经打算去做许多事,但后来都没有决定去做。现在,她本来打算独自走去醉月湖,因为她想可能龙会在那边,可能那个女孩就会依偎在他身旁,但现在又犹豫起来。

其实她不明白,那个女孩的冒现并没带来多大的震撼和打击。也许她真的没有半点妒火。也许她真的不在乎。

我不在乎龙?她感到一股无可置信的寒凉汨汨地泅涌上来。从相识到并肩散步到烛台旁甜言蜜语,前后也有六年,这六年里我不曾在乎过?

她把思维从这个在乎或不在乎的论点刷掉,拉回到较紧迫和实际的一项,要不要去醉月湖?

枝隙叶缝是锋锐的刮须刀,把一大片一大片橙黄色的余晖削切得支离破碎,洒落在地上,像铺展了一地金豹皮的地毡。她在暖晕晕的地毡上走着,思路有点絮乱,脑海有点混淆,但心中依旧并不怎样难受。想到背后不会再有人窃谈这件连她也不知道的秘密,反而盈溢上来一层薄薄脆脆的愉悦。

要不要去?其实她从来不否决本身的优柔寡断,她把这种缺点当着一个决定的衡量过程。只是现在,这个性格的畸角使她感到焦躁与烦懊,时间太迫促了,无法打量许多可能性的问题,如果龙在那边,如果那女孩也在那边,如果人不在只有单车在,如果路途中相碰,如果。。。如果。。。,就是这个如果在趁机偷走我的时间,不想如果不可以吗?在一转瞬的顿悟中她谴责自己,接着又是一阵迷惘。

走下石级,不知怎样的脚一扭,同时连滑两级,张开手去平衡身势,书袋从怀里掉了下来。把书袋拾起,头一抬,苍黄的阳光照亮前面的一个转弯 --- 去醉月湖的小径。

心,触动了一下。要不要去。又是这个问题,真气人。她甩了甩头,一种介乎于愠怒而烦躁的动作。她走着,步子很轻很短。空间流离着一种催眠的恹气,很懒散,很呆滞的感觉。她依然蹀踱在打量的红色线上,不晓得要踏进白色这边还是黑色那边。

如果真的他们在那边,怎么办?小径的红砖快很工整规律地排列着。

如果只有龙在哪儿跑步,是不是碧婉在造谣?小径的红砖快很工整规律地排列成蜿蜒的大红蟒蛇,弯弯曲曲地游滑进另一座阴凉浓密的松树林。

如果先看到龙的单车,我要进去找他吗?如果给龙看见了,我要怎样解释?如果 --- 唉!我的天!是谁告诉你龙现在一定会在醉月湖?

她站在小径与通往宿舍的石道的交叉点,像突然走到一个对任何方向都毫无概念的十字路口。

要去还是不要去?天色很快的就会暗下来。


(待续)


Tuesday, April 25, 2023

旧作重抄:一个下午(2)

 慧茹的头,又再轻轻地摇晃数下。

翠芳不可能不知道呀,几乎全班人都知道了。

心,犹如挣脱了桎梏的野马,狂奔起来,狠狠地跺踏着她的胸膛。

是什么事嘛,啰啰嗦嗦的。

你可不能告诉翠芳呀!我怕她受不了。

你这张嘴巴就是爱胡说八道。

怕我受不了?龙的事?不自觉地,她的双手同时牢固地捉揉住书袋,那一株牡丹花被搾压得粉碎。

这次可不是听来的,而是龙告诉我的。语调带点撩人心思得意味。

真的?

龙告诉了她什么?她屏住声息,很仔细很仔细的去听。眼睛瞪住荧幕上的幻灯片,心已跃到喉头,浑身有一点点的烘热,手掌心有一点点渗湿的汗珠。

他说他喜欢上一个一年级的学生。声音很微,像一只蚊子回旋绕飞在耳朵里,才能听到的嗡嗡响。

她怔了怔,感到一股晕眩。头又开始痛了起来。

不可能吧!

真的吗?她轻缓地向后躺。阖上眼,在黑暗中出现的第一个疑问。她觉得脑袋很空荡,但仿佛又有什么东西梗塞得满满似的。

你不信?我都曾经看过他们好几次呢!在散步。

是真的吗?她似乎已没有别的问题可想了。这一次,真的或是假的,是龙要苦苦打量的时候,不是我。她暗忖。全身感到有点虚脱无力。脑袋依旧一片苍白。一丝长长瘦瘦得难过,接着从心角最深处盘绕上来。

你在哪里遇到他们?

哎呀!校园里除了醉月湖外,还有什么地方可以给你拍拖的?碧婉几乎嚷了起来,后来又把声音压下去。

蓦然。四五盏日光灯陆陆续续地腾亮起来。幻灯片放完了。她睁开眼,视域里有无数银闪闪的东西流星般的飞来扑去。直矗矗的头颅,张教授的身影,变得很不扎实,有点魂魄般地飘浮着。心,和脑一样,有空无的漂白,不怎样纷杂,也不怎样难过。那种哀伤,似足一场浩劫绝望后所留下来的琐碎感觉。

她对自己出乎预料的镇定感到不解。先前的紧张,激动与焦虑,在一宗应该令人痛苦的真相大白之后,遽速淡化。但头有点痛是真的。四肢好像全不带劲儿,感到好疲倦,一种浑身的神经高度绷紧过后逐渐松弛下来的惫累。

把双手交叉地放在桌面,一股脑儿的把头伏在手上。碧婉眼前被日光灯泻落一地白光的桌面,因为这个小动作,霍然闪幌过一团灰影。

是翠芳啊!她回头抿着嘴微弱地叫了出来。

黑暗中,她几乎可以见到慧茹的脸色,不安和失措,但也无法为她那清浅的伤感带来丝毫慰藉。她想起药丸,想起病假信,如果医生再多用几分钟,如果她走底层没经过“讲堂1”的路线,如果她的头更痛一些,也许这个下午依然会像她往常的每一个下午一样安安静静地过去。很显然的,一个小小的决定,足以为一个普通单调的下午制造一个人生特殊的风波。

也不知过了多久,张教授缄默下来,四周昇起一连串的骚动。凌乱的脚步声。琐碎的谈话声。散堂了。她暗想,庆幸这一堂难挨的课终于走到句点。

你怎么没跟医生拿病假?是慧茹的声音。

病假信都不知丢进那一个垃圾桶了。她没回应,懒得去向她解说。

要不要我陪你走回宿舍?

她猜到慧茹对她此刻心情的揣测。她感到莞尔。

转瞬间,她有了一种打算。她摇了摇头。

脚步声,随着楼梯一级一级走下去。

讲堂的木门被推开来。你真的不要我等?

再次摇了摇头。一绺发丝从两旁滑落下来,在她的侧面垂散。

过了一阵子,脚步声再次响起。木门笨重地来回反弹,咿咿呀呀地晃了几下。

不久,她毅然抬起头。眼前的黑漆随着眉睫一刷而浏亮,亮得有点刺眼。她用手稍掩住双眼。她又想起那个打算。

也许他真的在那边。

(待续)






Tuesday, April 18, 2023

旧作重抄:一个下午 (1)

 1.

转弯越过那座墙角,“讲堂1”三个字踉踉跄跄地跌进眼眸里。

要不要进去?她把怀里的书袋搂紧些,刺绣在布袋上的一株牡丹花折折叠叠地波皱起来。头有点痛。微垂着头,使劲地,用手把泻落在额前的刘海撇上去,好像要甩掉什么东西似的。

要不要进去?看了看錶,四时零八分。才上不久吧。抬起头,“讲堂1”变得大了一些。头是真的有点痛。

她把手伸进裙袋中,两包有红有绿的药丸在掌中震动,掏了掏。再伸进另一个裙袋,触到医生给的病假信;三折四叠的一小块四方形纸张在她手指间弹来弹去。要不要进去?

妳这个人做决定时最浪费时间,要就要,不要就不要,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何必要放在心上苦苦打量。她想起龙。龙每次在这一点挑剔她时,脸色总不曾好看过。

“讲堂1”三个字变得更大了。又看錶,四时十分。才上十分钟,张教授又喜欢迟到。她掌心一捉紧,病假信被揉成一团。

四时的阳光,泅穿过廊外的松树落在她身上,撕扯出一片人影,贴伏在墙上走动。



2.

张教授在放映着幻灯片。

看幻灯片更好,那个老头不会发觉有人从后门混进去。她心中暗喜。摸索了一阵子,在一个后面倒算几行的角落位上,坐下来。没有人回头,她更放心了。

张教授一贯地吟唸一段又一段没有符号的解述。拇指偶尔按一下键子,嘴巴偶尔合上,在幻灯片替换之间,讲堂间歇性的暗漆下来。

她很喜欢那一霍然的墨黑,有一种在空间消失的怡然与痛快。

窒闷的寒气,在这庞大的讲堂开始沉淀。

“卡嚓”一声,银幕上换一张只是插图的幻灯片,格外明亮。这么巧,她也坐在这边。幻灯片的光亮把慧茹的侧面抹上一层银白。慧茹,是她小学中学大学十多年的老友。

翠芳没有来?摆在她前面的头颅向慧茹的耳壳靠拢。声音很细,但张教授的嗓子更沉,又这么远。是碧婉的。她听得出。

病了,去看医生。果然是她。

她伸出手,想拍一拍碧婉的肩膀。

病了?是不是为了龙那件事?手臂,悬凝在半空中。

龙的事? 她的心,微微地抽抖一下,好像有人蓄意的挥落一滴冰冻的水在赤裸的背上。

手臂,缩回来,放在腿上的书袋上。另一只,她竟不知要放在那里才自然些。

什么事?慧茹转过头来,看着碧婉。她机械式地提起左手压在脸颊上。不能让她发觉。她心里想。

你不知道?声音依然很细,但张教授的已无法挤入耳中。她堵起耳朵,抖搂起精神,听下去。

慧茹的头,轻微地摇晃几下。

翠芳没对你说?

我知道的?心,又再抽抖一下。这次较猛烈些。接着,心开始不听话地毫无秩序跳跃起来,像一辆车颠簸震荡在一条漥窿处处的马路上。


(待续)

Wednesday, March 1, 2023

旧作重抄:离开和抵达之间 -逾二十五年之后的顾思 (4)

 d.

这次短期暂别之后的归来终于让我不得已的首次思考本身与这座岛城的情愫交系,为自己这二十多年来似乎未曾审视这个课题而颇感惊讶。这一切就仿佛自己麻木无情地侵略了她的一小块领土,践踏她的肌肤,呼吸她的气息,把她理所当然地看着是一个没有生命的实体。就像其他人一样,可以尽情地享用,甚至恣肆地蹂躏,无视她身躯的累累伤痕,充耳不闻她那痛苦求救的嘶喊。

是的,在这一次的离去与抵达之间,或抵达之后,这一生中我首次切肤地感受到她的种种美好,即使当我短居在一个三千里之外近乎完美无瑕的异乡时,我发现自己却是依然那么无可自拔地眷念着她那溽热潮湿的氤氲,迷恋着在那些凌乱交织的街巷里暴走的噪嚣,甚至弥漫在街头巷尾那股煮炒煎炸撩醒胃欲的味道。尽管近来的十年我无法不承认她那逼近窒息的拥挤程度,感觉她那负荷着日益加剧的包袱重量,我豁然晓悟她是时时刻刻地呼吸着,蠕动着,只可惜像我这样的人比比皆是,麻木而无情,漠视她生命跃动的音符,继续一边物尽其用地摧残一边追求她那温柔的回馈。

就像那个午后我和妻子走过拥挤的维多利亚巷,我们还是随意地走入了一家宁静的咖啡馆,斟酌稍会,两个人点了一杯热拉铁和一块乳酪蛋糕。那是一间外观依然保留着英国殖民地建筑风格的老店屋,仅有十六尺宽的店面,底层为了採光而把一扇沉甸甸的木框玻璃门嵌入一片巨大的玻璃墙之中,但支撑着店屋的两栋石灰方柱依然可见一些简约的图案雕饰,楼上敞开着四片长方形的落地木制百叶窗,窗口设置了半个高度的木栏杆;只是店内的装修倾向现代禅式的设计概念,光亮的墙漆与简洁的线条,连桌椅和其他家具亦注重流线式的优美,显然的,这一切已经和这座岛城的身世与历史脱离了关系。我不禁在想如果一座城市里的建筑物设计与容貌是她最独特的文字,那这座岛城的语言,极像其他发展中国家的许多城市一样,难免逐渐都走调了,音色模糊了,如果再没有尽力去抢滩挽回,重新探索深究,最终也只落到绝迹的厄运。



如往常一样,我们也没有在店内呆很久,咖啡的味道和午后的寥寂一样清淡,蛋糕微嫌含有少许的久储馊味。付了钱,当我和妻子离开走向那间咖啡馆入口的时候,正好看见两位外国游客在外面通过落地玻璃墙探看近来,然后交头接耳地互相说了几句话就走开了。我当时在揣测他们对话的内容,为何观察须臾后又离开,也许他们千里迢迢来到一座类似的热带岛屿想寻找的不是这样的设计语言,更不是这种千篇一律的异国情调,在这样的一座城市,可能他们发现这样的咖啡馆显得有点格格不入。

当我们走向停泊不远的汽车时,这些显得琐碎的疑问不停在脑海里打转,我赫然发现其实这座岛城长久以来不曾,都不曾辜负我们,也没有亏欠我们什么。如果那两个海外过客在这短暂的停留可以明察类似对传统毫无考量的改变而做出抗拒,我对自己身为长期居住在这城市里的一份子,竟可以无声地忍受这些种种的建筑亵渎感到惊诧及羞愧,是我们多数人的漠视及纵容把她推向独特的悬崖边沿,让她失足而陷入这一股庸俗的狂流中沉浮。这一切急迫的慎思,竟发生在二十多年之后,在最近一次的抵达与离开之间。

当我驾着的车子经过渡轮码头的时候,妻子说:听说姓周桥好像傍晚之后就在入口锁了门,游客不允许二十四小时随意进入了。我听了也没搭腔,我和外地过来度假的朋友去过几次姓周桥,走在那座古旧的木桥上,走过两旁皆是住宅的水上木屋,大家难免都会瞥视一望就看尽的屋子室内的一景一物。接着想起一座伟大的城市是不会为居民制造任何不便与烦恼的论述,我想这应该是其中一个无奈及无力的措施吧!接着车子经过Swettenham码头,我抬头一看映入眼帘的是一艘巨大得占据整片风镜的旅游豪华游艇,游览巴士,计程车,甚至三路车挤满靠近钟楼的游客码头四周,它应该清晨已经靠港,它吐出来的数百名游客正在游窜在这岛城上。

在午后扎眼得叫人迷炫的阳光里,刹那之中,我对这个才离开三个月的第二个家园感觉一切都是那么陌生起来。

(完)

(此文刊登于【南洋商报】2022年)


Tuesday, February 28, 2023

旧作重抄:离开和抵达之间 -逾二十五年之后的顾思 (3)

 c.

隔别了三个月之后,有一天和妻子吃过中餐便来到古迹区的维多利亚巷(Victoria Street),主餐后再喝一杯好咖啡已成为我们两的饮食癖习。就在我握着驾驶盘有点苦恼地兜来转去觅寻那一位难求的泊车格的时候,我发现到这条长巷又增添了几家新开张的咖啡馆,其中也有一两家不是大门深锁就是店牌上更换了名字。这几年岛上咖啡文化的蓬勃眼看是一种无法避免的时代趋势,据说一个乔治市就挤满了百多家如雨后春笋的各式咖啡馆。其实实在嘲讽的是有多少消费者真正通晓饮品咖啡的精粹,这与许多人对红酒文化认知的贫匮一样,但至少红酒可以年代来胡扯夸耀一般,而咖啡籽无论看多久闻多深都没有差异。当Arabica与Robusta的基本差别都混淆不清的时候,我相信和其他人一样,难免不得不怀疑自己的咖啡文化停留在那一个层次。其实咖啡文化对这个岛屿,它的最大的贡献并非在教育消费者品饮咖啡的知识,而是改变了这座城市的建筑素质与面貌。这是我久别归来之后所领悟到的议题,自己仿佛更换了身份,从一个居民变成一个观察式微的挑剔游客,正在以一座城市的建筑风格来审视她的气质与涵养,从中评断她是否符合一座伟大城市的种种特征。




我发现除了建筑风格,一座城市的伟大并非以她可以支撑多少座摩天楼的容量来衡定,也并非是她存在了多少世纪;一座伟大的城市是必要经历岁月的长久折腾之后仍然可以骄傲及谦卑地炫耀身世的历史刻纹,她必须给予开垦者的遗产最崇高的敬意;在现代化的洪荒侵袭下她必须以同等的洪荒之力来坚守本身独树一帜的风貌,在人口暴涨的施压之下,她更不能把剩余的全部空间拱手割让于发展而断送居民日常生活的品质,逐渐把友善的环境模塑成与居民处处对峙的障碍,因为一座伟大的城市不能没有爱。

在我抵达之后开始对这些现象苦苦思考而最终无奈地接受一个结论 -槟岛,当然很顺理成章的无法被视为一座伟大的城市。咖啡文化的倡兴也许挽救了她好一些老旧建筑物的厄运,当我缓步走过那条长长的维多利亚巷的时候,那些腐旧气味的消失是显然易见的。恰如世遗区的其他街巷一样,往日陷困于颓废晦暗的氛围已渐渐地朗亮活泼起来,那片展翅覆盖下来的沮丧阴翳也已经被一份一寸地掀开;走过街巷的两旁,不难发现曩昔许多封闭着的被遗弃的老屋现今皆仿佛苏醒过来,破败的外观进行了修饰,斑驳的墙瓦也进行了粉刷。在每一幅洁净如洗的玻璃门后,我可以瞥见各式冲泡咖啡的机器,围聚坐在店内的男男女女,从袅袅飘散的热气里自己还似乎可以鼻闻到一股清淡的咖啡气息。但明亮的美好感觉毕竟也仅是如此而已,当我走在已改成单行道的巷子,我也不得不想起那天在艳阳下驾着车在另外一条老街兜了好几圈都找不到一个停车位的烦恼,就如这一刻放眼望去轻易发现不少非法停泊的车子占据了不应该占据的地方。当一座城市只在视觉上营造美好的感受,献祭一场又一场的感官飨宴而具体地导致居民一些直接性的苦恼时,她是很难被默认为伟大的,因为她缺乏爱。

然而,我就在这个称不上伟大的城市耗尽超过二十五年的岁月,其中还包括一段平淡得几乎没有什么值得追忆的青春韶华,蓦然回首,往昔犹如以弧形航线焚裂夜空的流星,一闪即逝。

(待续)

Monday, February 27, 2023

旧作重抄:离开和抵达之间 -逾二十五年之后的顾思 (2)




 b.

我偶尔会思考要如何诠释自己对某个地方的怀念,不是那些旅游时去过的地方,而是那个长期蛰居,生活,工作与老去的栖息处。其实我们对某些事物那种心灵回归的欲望是耐人寻味的,因为喜新厌旧是人类本质上的一种缺陷。我们这一生都在豢养这头不断弃旧迎新的怪兽,溺爱它,膜拜它,下意识的让它随着增长的年龄和经济能力茁壮膨胀,不仅如此,我们对更大更多更美更贵的贪婪也会无形中繁衍,从小东西如手机到庞然大物如汽车洋房,这些些不得时时悬崖勒马的梦想从不曾消失。

只有定居的地点,这种心态好像是无法应验,就如槟岛,这一个我消费了超过二十五年的名字,变旧的观念从来不曾浮现。

小时候我们兄妹对度假旅行是没有任何概念的,父亲每个月得拘谨盘算着当一名小学老师的薄薪去应付一家五口的种种开支,月尾偶尔还会落个捉襟见肘得窘相,所以类似旅游这种奢侈的消遣项目是不曾出现在我们小康之家的家庭架构上。只是执教的父亲和我们一样常年都会有学期假,尤其是买了那辆蓝色的丰田科罗拉之后,我们整家人偶尔会趁着假期出外“旅行”。我们所谓的“旅行”就是驱车去到住在较远的亲戚家里短住一两晚,譬如在Sanglang有米较厂的二姨,在Arau开咖啡店的四姨,当然最远的就是住在槟岛的大姨。

槟岛,其实蕴藏着许多我童年的美好回忆,槟岛是小时候我们一家人最漫长的旅程,也是我六年级毕业旅行之前去过的最遥远的地方。当时没有南北大道,也没有槟威大桥,父亲驾着没有冷气设备的蓝色丰田,我们三姐弟就常常抢坐在后座的车窗旁,一路上凝视着一幅幅开屏的风光,穿过乡间与城镇的景物随着缓缓的车速向后闪失。经过那座白色的独立桥,再行驶一二十分钟,转个弯就会看到海。穿越北海的市镇,来到尽头就是码头,接踵而来的是整个行程中最叫人烦厌的事 – 排船。当时“排船”的意思就是车子停在码头排队等待渡轮,渡轮是横跨海峡的唯一管道,平时等上三四十分钟算好运,高峰时刻在码头枯呆一两个小时也习以为常。也可能是因为这一件苦差,车子一登上渡轮,心中深感格外雀跃。车子停好之后,大家便会下车聚在渡轮前端,吹着回旋的海风,遥望岛上缓缓逼近的重叠延绵的群山,林立的高楼,以及那一柱擎天的Komtar摩天楼。

到了槟岛我们便下榻大姨家,她们一家人住在Air Itam安乐村一间五十年代的半独立洋房。房子本身不是很大,但范围还蛮宽敞的,屋前种着一棵为屋子常年遮荫以及提供乘凉场地的红毛丹树,开花季节结束后,整棵树就会结满累累的鲜红果实,一眼看去整片树篷就恰似燃烧着斑驳的火焰。院子的另一个角落有一座表哥们自筑的水池,池里养着色彩斑斓的金鱼,我们可以一整个早上围聚在池旁凝视它们在水里有点笨拙地来回悠游,游累了便停静下来摇曳着如三片花瓣的尾巴。我们就纹风不动地屏气,有些就会游上来轻吻水面,触裂开来的涟漪在太阳的直射下绽放成一圈圈粼粼潋滟的波光,看得我们深深着迷。大姨旧房子的墙壁铺盖一层白灰,我还记得有时大家打闹取乐的时候,身体不慎擦墙就会留下粉白的痕迹,我们便试图把粉末互相涂擦在各自的脸上。当时在念高中的表姐是大姨最年幼的孩子,唯有她可享拥那种假期的空闲招待我们这一群表弟表妹。早晨,她会带着我们徒步穿过淳朴的马来乡村,沿着阳光晃漾的泥沙小径走到Air Itam的早市去吃香喷喷的油条,那种浸湿到炼奶咖啡的吃法至今还是叫自己屡试不爽,过后我们便乘搭黄色巴士“落坡”。那个年代“落坡”就是到市中心逛街的意思,而几乎每个人的最终点就是Komtar的巴士车站,有时我们会走到GAMA,当时规模最大的超级市场,去溜达;不然就是走远一些去到Carnavorn Street逛书店,呆在商务浏览杂志和漫画。溜逛累了,表姐便带着我们去到Komtar隔一条街的小咖啡店吃海南鸡饭,四个人共享两碗红豆冰,如小山丘堆积起来的七彩冰雪上浇淋着稠浓的炼奶,舀一大汤匙放进口腔里,冷的雪甜的奶同时在舌尖上融化,融化成童年时期最美妙的饮食记忆。

呵,那些不断被岁月洗涤,漂白的童年往事,在缅怀的图腾里已经褪色得犹如久嚼的口香糖,留下的是有点涩却还有点甜的味道。一辗转事过境迁,沧海桑田,许多人物事物在去留的淘汰之间皆化变的认不清了轮廓。Komtar往日的繁盛喧哗现今犹如曲终人散遗弃的寥寂,Carnavorn Street的书店已逐一永远熄灯打烊,海南鸡饭的咖啡店已经扩张成小贩中心,红豆冰的炼奶已经被雪糕替代,而大姨一家人多年前已经迁徙他方。去年有一次女儿到发林上补习班的时候,我曾经在向晚时刻沿照以前从屋子走出大路的路线徒步重游安乐村,有点惊讶地发现大姨家的那排老旧屋子还在,只是有好几间已经废置了,有些已掩蔽不住坍塌的恶况。在急速消退的暮光里,我仿佛正轻轻地走过童年时代一些模糊的甜美回忆,尽管那股被遗弃的荒芜感厚实如一座座城墙,当我走过大姨居住的屋子时,我似乎还隐约的可以听见小时后大家一起嬉闹的笑声,萦绕在耳旁久久不愿消散。

只是这一切都回不去了,那些甜馥美好的老旧时光,尘封在记忆库里,其实都未曾改变过,改变的也许只是回忆的体积与容颜,因为遗忘的啃食,多年以后还残存的越来越少了,而那些还勉强记得起的细节也越来越糊化了。

当然变化巨大的就是缮写所有这些回忆的地方,譬如这个我无法称为故乡的岛屿。

(待续)

Sunday, February 26, 2023

旧作重抄:离开和抵达之间 -逾二十五年之后的顾思 (1)

 a.

七月尾的某一个早晨,消耗了将近十八小时的飞行转机待机,从一座机场凌空飞移到另一座机场之后,我又从机舱那巧小的椭圆形玻璃窗看见稔悉的海岸线,深邃的湛蓝海上有如折纸般细小的货轮,以接近凝静的速度迂缓航行;然后我看见第二大桥以弯曲的身姿变成一条庞巨的蜈蚣跨越岛屿与大陆的隔离,Gertak Sanggul那座小山丘的海角,那条割切BatuMaung市镇的笔直公路,最后听到飞机的轮胎鲁莽的与跑道摩擦而刨削出来的吱吱噪音。

离开了近乎三个月之后,我又抵达了这座再也熟悉不过的国际机场。把头额的侧边倚靠在窗镜上,眼前那一小块局促的景物在视域里紧跟着机身的滑行而转变,犹如一卷自动播放的幻灯片,一张衔接一张地闪现,消失。那些流转如走马灯的景象,其实在每一次抵达之后都已经观赏过了,但在那一个阳光明媚的早上,也许当时的心绪被一股莫名难解的郁抑镇压着,我看着,看着却开始觉得这一切竟变得那么生疏与陌生,顿时浮升一种身置异乡的错觉。




我半世纪之前出生在一个名为Jitra的北方小镇,却在禾浪青葱的米都长大,而槟岛是大学毕业之后迁移过来立业成家的地方。回顾曩昔超过二十五年期间自己无数次搭机离开这个依然或永远都称不上是故乡的地方- 槟岛- 的那丝情愫,就好像没有什么不舍,但飞机撤地起飞后竟又即刻惦恋的矛盾感受,有一些不以为然,却又不由自主。也许我们这一生活着的任何时刻,总是期盼获取新的东西,或眷望前赴这地球上新的地点,一个回忆里不曾记载过的地方;但往往,甚至常常,在新的东西得手之后对旧物的丢弃又深感惋惜懊悔,或一旦抵达新地点不久之后很快的内心又囤积一股回家的冲动。

在过去超过二十五年的期间自己不曾离开这个不应该被称为是故乡的槟岛这么久- 将近三个月,之前最久的一次也不超过三个星期。三个月之中,我身处于一个南半球的远方,也是一座岛内的一个城镇。在寒冻得叫人双手麻痹的冬季深夜里,我常常卷缩在棉被下刻意地,狠狠地想念着这个地方-槟岛,一座我在90年代初从北方往南移居的岛屿,而且一不留意就这样的犹如一枚种籽在生命的洪荒中被搁浅在某一个弯角,卡住了,无法动弹的留在原地,萌芽,拙根。

我就这样的在槟岛渡过了超过二十五年的岁月,无数次地离开又回来,无数次的在高空凝望着笔直的槟威大桥渐渐远去,或是又朝着同样笔直的Komtar逼近。其实过去确实也很不在意这股远离与逼近的心情,也可能是这两者期间的时段不长,所以那种离别的情绪还来不及彻底沉淀及发酵之前,自己又归返重聚了,表面上的感觉就好像不曾离开过一样。这一次的三个月,我把自己处置在一个遥远的南方,一个地理形势及城市设构与槟岛截然不同的地点,也许是类似长久的隔离感,不禁教我无法自制的重新检视,甚至从零开始认识这个我居住了超过二十五年的地方。

恰似一个来自远方的旅人,这一次我仿佛首次来到,而不是回到,槟岛 - 一个我不曾踏步的地方。


(待续)


Wednesday, February 22, 2023

旧作重抄:写你,在文学的光影里 - 碎写张光达




 1.

因为你,我写诗。


2.

我们都是不为什么而写诗的人。

你说过:写诗,是我的一种生活方式。


3.

大学时期,我们常常在多风的文学广场里约见。工程学院与牙医学院其实离文学广场颇远,所以我们通常都挑星期六下午聚会,聊天。或是晚膳时间在十七区的某一条街某一间屋外的篱笆门外,坐在石墩上闲谈文学,而你开始对我谈起诗。你总是说得比较多,我只是在学习,在听,一直听,听久了,便写起诗来。

我第一首比较像样的诗,就是在你的熏陶下,在那个地方,那段时候诞生的。


4.

其实我们自初中一开始便认识而成为朋友,那时我只知道你的华文很好。后来才知道你的文章已频频见报,更后来还以张痕的笔名在报章上长写连载武侠小说。

今天,你写诗,写评论,这段悠悠漫漫的文学路,回顾一瞥,已是一般蔚蔚风景。


5.

我偶尔会为自己的文学虚荣心深感惭愧。

你切没有,这个我看得出。你总是安稳地静观文学种种光怪陆离的现象,把自己边沿化于文学舞台上的嚣闹,交击与争斗。偶尔看你出席文学讲座,你只是很认真的演毕自己的戏量便返归原位,很少全场周旋,更少显耀。当多数文学参与者忙着想寄赖出书及文学秀冒出名,期待参赛得奖而一炮而红时,你总是置身于种种文学舆论与焦点的圈外,镁光灯的眩丽和诱惑,对你,只是一场场微不足道的人间游戏。

6.

有位年轻的写诗人曾骄傲地宣称:诗,是我的信仰。

你听了,便嗤之以鼻。


7.

不要像我,对文学总是怀拥一种激情已过的感觉。

我一直希望你是对文学会有野心的人。我本身对诗,对文学,其实已不寄望以任何期许,我不可否认对文学仍保留浓郁的亲切情愫,但我相信在各类生活支节的轻重的慎虑下,如事业,家庭等等,我必须做出较合理的决定去选择其一二。

但对你,以你对文学所付出的心血,那种坚固似铁的联系和现今你所示露的文学本能(literary instinct)与潜量 (potential volume),你应该对自己未来的文学贡献显得更具信心,甚至更策划性的去自我提升。


8.

我曾跟你说过:文学创作是没有必要走中庸之道的。

当然,斥拒中庸之道未必就得采取偏激的态度,更非沉溺于极端品味之癖。我往往会误陷类似的圈套里,而你却可以总是体现一种文学绅士的风范,表露一股比一般创作者较宽容的涵量。

审顾你的文学经验,一路走来,你已越过写实,现代,超现代,后现代,甚至后后现代的途径,你对这些种种理论的明解及消化,确实比多数的写作者来得强固与深入。而今天,你的诗风竟洋溢着浓厚的光达主义色彩。它表现一种非依赖或倚重某个特殊主义的风格,但它却可以归属任何一种主义的接纳程度里。

我就无法做到这一点,过于壮大的个人主义往往显得过于极端,这导致作品只走向局部性的读者群。而你除了能焕发独特的个人色彩,还可以汲取广泛的口味共鸣,避开投其所好与媚俗之嫌地让各层读者群接受及喜爱。

你类似的文学造诣,坦然的,较其他作者高人一等。


9.

大学毕业后,大家各奔东西,我们曾由于工作地方的距离而疏于联络好几年。偶尔新年期间见面畅谈,除了说些生活巨细,大家始终还是离不开文学与创作,关于正在阅读的书籍,关于文学风潮之类的课题。

大家依旧不停创作,只是产量之差逐渐被拉远了。你不只写诗,评论文章亦不断见报,而我,零零散散的,不成气候。


10.

今年由于大家都同在槟城工作,就算上班地点隔座海峡,大家见面的数次亦增加了。多数是有朋友从远方到访,大家便约在光大的某一间咖啡厅见面。有一两次是上来我的第十层公寓,背着远处一小片形状不定的海蓝聊天。当然主题还是避不开文学,只是加多了其他的生活琐碎,如婚姻,家庭,职业之类的巨细。

谈累了便遥视远方的景色,偶尔会看见轮船缓缓航行而过。


11.

不得不说起你的文学评论。

不得不说你是马华目前最标青的文学评论创作者。

其实以你的学术背景,以你作品的质与量,我相信标青并不是一种过誉,而是过于保留。你是工程系出生,在繁复的各种工程技术语里,你唯靠大量的阅读经验,通过学习程序去进行文学理论的创作。现今除了驻居海外的一两个文学评论家,我想还有这份恒心与毅力去究钻这种冷门的文学支流的已寥寥无几,你是其中的一个,也是最优秀的一个。

从你对作品的批评态度与手法,便可探知你的文学涵养。我不反对创作的主观性,但文学评论毕竟是一种文学创作的再创作,就如剖解一具尸体,不可凭死尸的外表状况看一眼便诊断死因,每一具尸体都有一些只通过细心剖解过后才能判断的定论。

客观,是文学批评最先具备的条件,而你,便可以客观的理念来为作品展开层层的分析与诠释,不哗众取宠,亦不一厢情愿,赞誉与贬恶都带着同样的重量,我想这不是很多人都可以达到的阶段。

不偏激,不偏袒,不偏差,这三不是你在文学评论所持有的优势。



12.

你曾说过:文学创作是一辈子的事业。

我不晓得自己是否可以如此,但对你,这句话的真实性我的确深信不疑。


(刊登于【南洋文艺】“我最欣赏的作家”特辑, 1999年8月10日)


Tuesday, February 21, 2023

旧作重抄:Composition no. 14 - To Agnes (II)


 


~或者     我只能这么想………

那时我站在街道交吻的盲点     Agnes

感觉迷失     感觉离响午两点钟站得很近

一只没有预约的啄木鸟     转睛     展翼

其实我的沉思已伏案吮吸一阵小睡的

醇意     而它     低飞于幻觉每一张紫色的斜檐

切入我的思境的蓝空     那么轻     滑翔

栖扑于记忆的树巅     孤独地

眺望     以我的瞳孔

眺望一个朋友的名字     在东京     在冬末

的最后几片残雪中


太阳应是一枚玫瑰红的暖意     也许未必

确实     那只是一则不曾设计过的揣测

一种粗糙的感性     因为在这里     Agnes

炽热的晕眩叫我什么也不愿想起     我

便因此想起她      一个朋友的名字

在东京     在冬末的最后几片残雪中


~我在街心重复一些回旋的习作……..

下班后     Agnes     我绕道于街心游逛

巡视明净的橱窗镜     窥索一套心情的

修饰品     或一樽梦色的花雕瓷瓶

摆置于情绪最敏锐的部位     入夜时

插满一束束蓊茂得结蕾的枯燥     一

窗棂暮色的寂寞把它渲泻成一种酸痹

工作      竟陆续麻醉生活的左半身     如昔

我淡然地重新审阅一天的时间     或看电视

或默读短巧的情诗     不变的夜色

汨汨蠕移围来     涌入不小心打个哈欠的

口腔     过滤     再过滤明天的心情

而她呢     在东京     当整座都市的霓虹

皆嚣器地嘶叫起来时     她是不是

还夹在地铁人潮汹涌的冷漠里    搜寻

一些在赤道上自焚的记忆呢


~你听     连那最癯瘦的梦也在轻哼……..

我碎步穿行过麻坡河口     倾塌的薄光

温驯的翳图从人行道另一边的树篱

斜压过来     潮声已沙哑成一种微凉的瘖呓

含糊得不可捕捉了     不可捕捉是因为

潮线正急急撤退     远去     落日再西

荫臂再长     海水     如某些脱走的梦想

落日最西     荫臂最长     也摸触不及了

Agnes     走到尽头时便只好站着     眺望

泥沼上窜动着横行的花蟹     交叉覆叠的

浪纹留弃一幅时间的大图腾     有一座

咸湿的辽寂     弓身     蹲伏着     等候

流光的醇美    如我     曾经一度枯守海洋

挺直地匍匐     等待一枚贝状形蔚蓝的幽梦

自她睁开的眉睫间垂滴     落在掌中


呵     Agnes     那是一个多么癯瘦的梦呀

而她     在东京     依然聆听者镶箍于胸臆间

的梦胎     也许有少许缺角     或一些腐蚀

但是最后一场雪已启航返回山顶     樱花

在枝头结蕾     不久     她便支颐于朗亮的

窗前     发现梦胎竟似白雪缓缓消溶

轻哼一连串将近完美的旋律     以

涧溪的音色


~我碎步穿行过一段层次分明的遐思…….

Agnes     其实我不精于为自己辩护     其实

我原本就不是生命的飙车手     我乐以

姑息易碎的懒散     宠溺深阔的悠闲

把它当裤子穿上     在阳台上搂住岁月的

纤腰轻轻起舞     配乐醇而柔     至到天色

在窗前焕映一种淡然的明澈     我说

累了     让汗珠滴落     溅开在日子的容颜上

什么也不想做     什么也不做地交膝盘坐

注视着窗镜上一种光影诡秘的交替

静思      一些心事的流离与骚动     久久

我仍旧这样地端坐     坐温了一杯热茶

冷切的时差


我常常在响午恣躁的刺焰里测度东京

的夏天是否存着同样的火候呢     那种

被触燃的感觉     对夏天    我有一股

无法释怀的惮忌     恐怕初夏才开始

她的名字     就会被烧掉了


Agnes     偶尔我会瞥见一些些细小的梦

的微笑     比如一张植满红玫瑰的双人床

或如何去温习一个名字的念恋方式

那是我唯一强迫自己烙记的画面     其他的呢

都已纷纷凋零在大摆钟浑浊的喘息里


~在花海中不要对喜悦松懈……..

枯萎的时候终将折返     那时     不要

叹泣自己过度透支快乐的瘾癖     由于未知

Agnes     我不晓得如何去为她策划一首情诗

活着     或者我只能这么想     想她的名字

在东京     像放开一面断线的纸鸢

任风飘扬


(此诗刊登于【马华作家7】1998年4月)


Monday, February 20, 2023

旧作重抄:Composition no. 7 - 床之印象




 a.

不要     请不要让未曾亲吻的梦胎剧烈抽搐

甚至大量遗精


b.

墙角转接时间的坠毁孵卵完美的罅隙

砖灰的废墟     在微弱的倾塌中同时砌筑

一丛诱惑的幽暗     孤独瘠瘦

洞外     两只丰美的蟑螂     触须     刺探心情


c.

臀部的赤裸走出床面那陌生的温意     睡眠

未及从眼睑下逃走的     随手把它披晒于

椅背上     波皱如一张无法熨贴的兽皮

然后燃烟     等待百叶窗拍击层层鳃片     呼吸

甜腻的曙光就来蒸化它     常常涣散一股

厚实的手淫涩味     原始的喜悦

燃烟     愈离教堂愈远的快乐

使他不可自拔


d.

虚脱势必回来     梦胎的脊背长出

慎密的汗豆     惶惑的精子     潜向暖春的阴道

硕壮的尾巴盲目地刺探    窥索     也许

会有错沟交媾成形花蕾


e.

同时都捕抓了一只干瘪的晕眩    在午后

的光圈内撞击    同时把全副头颅的雷电

贪婪地搂吻对方震裂的胸乳     那儿

褐色的斑点     安置了一系列动作的引爆线

和数不清的火柴     呵     昏庸的上帝     偶尔

昏庸的上帝因为不忍心回家     回家

不忍心目击一场单人床与枕头的鱼欢     因为一旦

能捣毁配装于教堂圣坛上罪恶的

繁殖皿器     大家便可以安心熄灯    狠狠

地磨掉火柴的半边黑头     等唾液滚沸在

陌生的舌尖     然后站在洒花下     新簇的一天

又开始


f.

继续触须     擦翼     以沸腾的激素射杀

爱恋     一切都是余赘的     只有缝隙

唆惑身体允让稚龄的淫乐泅向饥饿的子宫

在它们的魔界     失责是安全且伟大的


g.

描眉     画唇     九时照旧上班

床上踞伏着一具猥琐的昨夜     腌积着汗酸味

的体温     阳具的醇眠及少许的言语

记忆只是一枚错植于右脑的良性肉瘤

然后熄灯     十万只生命的灰暗以水的

反方向溅湿浴室     冲掉的是十万只精虫的

尸壳     在砖地上滑动如游的流水里

黑丝袜穿着高跟鞋走向电梯     把门匙

男人的名字     须发的印象     与灰翳色的快乐

全交给掌柜的     遗忘     他说是

唯一值得张扬及推崇的


h.

记住     我们只有一只干净的梦胎


(此诗刊登于【马华作家 10】1999年12月)


Friday, February 17, 2023

旧作重抄:夜雾(完)




 21.

丈夫回来的时候,女儿都睡了。

他打开饭桌的菜盖,看了看说想吃饭。她端碗白饭和一双筷子过来,大家都没多说什么,他夹了一些炒碎蛋塞进嘴里,再扒几口饭便吃起来。她站在他背后不远的地方,同住在一起十六年的男人,她望着他的背身竟感到一股无比莫名的陌生,比遇见一个陌生人还陌生。

丈夫顾自咀嚼着饭菜,一口又一口,一夹又一夹,瘦削的双颊不停蠕动。突然间他停止动作,回头与她相望一眼,空洞的眸光游离着一丝冷冽的色泽。

你想说什么?说完他又转回头继续吃饭。

你在镇里是不是收了个女人?

你不是已经知道了吗?

我知道,但是我要你亲口说。

是,三年了。

昨天你为何说她不是你的女儿?

丈夫沉默不语。

你那里可以撒谎来为自己的行为找藉口?

我没说谎。

那你告诉我为什么?

我觉得没有这个必要。

她静了下来,脸膛上是一副淡白得难以描述的表情。她正想转身走开时,又问:你还爱我们吗?

丈夫没有即刻回答,他咽下一口饭菜说:这已不重要了。

她默默地走开,留下丈夫独自吃完晚饭。

丈夫离开饭桌时已将近十时左右,她走过来收拾碗碟,丈夫一贯走到客厅去看电视。她从后窗遥望清澈的夜空,十五的月亮闲泊在远山的棱线边沿,把浓密的热带雨林镀上一层稀薄但皎亮的光辉。她关上水喉,把最后一个瓷碟伏盖在洗盆旁,忽然间屋后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声响,她急忙抬起头向那樽黑瓮看去。

她知道这是时候了。

她走到客厅对他说:去冲凉吧,温水准备好了。她正要转头走开时,丢下一句:哦,冲凉房的灯泡烧了,我已点了根蜡烛。丈夫也没回应什么,连抬头看她一眼也没有,视线依旧集落在电视荧幕上。她早就习惯了,所以也不理他到底有没有听到便走进房间,等待。

女儿已沉沉睡去,她替小女儿盖上棉被,爬上床坐在大女儿身旁,摸了摸她的额头,已退了烧。她坐在窗口旁,电视机的吵音仍隐隐约约地传过来,溜进她的耳内,捣乱她那交杂的思绪。

不久,电视机的声音被熄灭掉,她的心狠狠地抽缩一下。她听到丈夫走过房门外的足跫,拉开抽屉搜寻东西的物击声,她看着房内小桌子上的三粒灯泡,脸上泛起一丝清浅的笑意。抽屉被关上,她屏息聆听房外的动静,心跳加剧如激烈的鼓击,整个心脏就如要腾跃出喉口一样。最后是冲凉房开关的声音,她知道一切已成定局。

丈夫在昏暗的冲凉房里脱掉衣裤,披在门上。蜡烛放在离水池最远的角落,一枚薄弱的火焰也只足于照亮一个小圈子的范围,所有的东西在低劣的光度里露出模糊的轮廓。丈夫往水池伸出手臂,他已习惯模试一下水温。手掌进入水池内,摸不到水,再伸进一些,还是没有水。

呀!他突然间叫了一声,感觉到手掌被什么东西咬了一下。他急忙抽回手臂,另一只手握住蜡烛移前水池边,烛光调向池内一看,里边没有水,只有卷曲着一条蛇,挺着那三角形的头部与他对望。

他的心瞬杀间冻结成冰,冷冽的惊慌泉涌上来,溢满胸头。

她在房内紧拧住大女儿的手掌,她听见那声短小的痛叫后,心跳反而缓慢下来。接着他听到开门声,急促的脚步声。她下床走出房外,看见丈夫只穿着一件底裤与未及上钮的衬衫。

什么事?她问。

被蛇咬。他说完便跨上单车。我要到医院去。

她没说什么,只是轻轻呢喃地说:来不及了。

是真的来不及了。

单车在漆黑的夜色里只前行半公里左右,丈夫感到手臂麻痹而辣痛,骤然间他想到烧坏的灯泡,那支暗淡得几乎照不亮什么东西得蜡烛,还有空干得水池。

他找到了这一生中最后一个最残酷得答案,只是一切都来不及了。

拐个弯,一阵乳白色得雾气迎面升移上来,单车继续前行,溶化入那团浓密得看不见五指的夜雾里。

她伫立在门前,黑夜的状态自门外开卷般地向四周蔓延。突然间,她看见袅渺的夜雾自远处似猫步蹑足飘浮上来,逐渐吞噬周遭的景物。她依然纹风不动地站着,雾气一分一寸地朝她逼近。当浓雾彻底以庞巨的双翼把她围罩住时,她闻到一股怪异的气味,在她的鼻腔内盘旋。

终于,她流下两行格外烫热的眼泪。


(此小说荣获第7届花踪文学奖小说组首奖)


Thursday, February 16, 2023

旧作重抄:Composition no. 13 - 我的诗与及其他


 


a.

有人提及我的诗     我说:天转凉了    每张脸都

浧漾着一种秋天的深色     如果你坚持提及我的诗

我便说:请把一切道具放回暗翳重重的地方

而且     不要站得那么近


b.

我沿着时间的缓流大量窃藏人类非习惯性的特征

为笔尖祭神     那是接近一串金锁匙的祷告方式    自由

往往由于没有机会浑身解数地飞舞而开始畸缩    自由

常常因为人潮涌流的方向而被叛离     所以我缝织

深紫色的天空于读者的窗前     为他们的天窗

耕犁蓝幽幽的云絮    我试图创造一切笔尖之

所能     我贡奉一切反习惯性的教理

我彻底献身于每一项唾弃标准的规章

虽然标准已升华成一种信仰


c.

请不要尝试轻触我的诗     如果你的裤袋里只有

一杯咖啡的时间     或是情绪有些干燥     或是

在巴士里与响午的焰光并坐     或是一套完美的餐具前

我是无罪的     倘若我的笔尖继续刮痛     甚至戳伤

人类最荒芜     久久未受拓辟的思域     那儿

潜伏着一生思考的灯蕊


d.

这是末世纪一截冷落思考的尾巴:我说

其实我想阐明的是所有可感应的     有体积     有形状的

在光阴回转的风车底下借以同等的速度老去     它们

都有同等重量的短瞬及永恒     而我常常舍弃

一万个光年的长度去撰写一只蝼蚁最微细的梦呓

它也能蕴藏着人类膜拜生活的幻影    人类

同样性能的忧欢    所以我说:

其实我已说的都是我不准备说的

阅毕     你可以遗忘     甚至连最脆弱的印象也可以

没有     因为我的诗只有一张欢迎你进来坐一坐的椅子


e.

舌尖其中一个无法纠正的弱点是无法向瞳孔

精准地形容     譬如一枚生锈的铁钉     如水面上月光

的浮荡自然是最可疑的地方    对眼睛    声音是

余赘的     充满无奈的     为了意识    文字

只能现形于种种假面    所以


所以我通容笔画与身俱备的各种劣根性     我

亲吻娇柔的语病     如果亲吻一条腐痂的小腿

从溃烂的伤口引爆一场场文字的坍塌     废墟与残缺

显示一种比完美更均衡的完美     有人喊叫:文法呢

我还可以扳回什么答案呢     对这么一个严苛的

文字保姆    它只叫我昏眩于万念俱灰的憎倦中


f.

还有主义     呵     原谅我

在阳台上     我只能眺望一枚节节败退的流星


g.

提及我的诗     我说:不要疲累于测度雪溶的声量

春天也许不会预期地到来     如果你坚持提及我的诗

我便说:请把一切道具自暗翳重重的地方拿出来

为它们定制一架合身的棺柩     然后焚化


后记:

这是一首关于我的诗的诗。它表明我看待诗的态度,对文字应用的观点。我觉得对创作,我们要有自己应该坚持的立场,不是投其所好,不是人云亦云,而是选择一个你认为适合你的方位去创作,无论你的创作方式是对还是错,你应该要看清一个方向,因为创作是没有方程式的,因为创作是一种美丽的飞翔。


(此诗刊登于【马华作家】1997年8月)


Tuesday, February 14, 2023

旧作重抄:墙,书与骨牌




地球竟转到

没有人曾臆探的角度

所有红色的书     终于

拓辟了梦最左边的出口

站到门外去的     在白鸽

的羽翼下     都要纷纷

合起     封密


或许     就是软禁了风

的瞳孔     也无法再可令她

恒久地抉择与大地唯一

认同的方向     所以

某类主义     在撑持与指挥

风     某种有尽头的刮姿中

开始滑落入晚照的颓败里

蚀化………


似乎从此      谁也不敢宣称

倨恣     纵肆地宣称

自己是墙前堵塞海水的孩子

回家去了     垂头丧气地

走进群众最扎实     激荡的

喧哗    藏不住的食指

其中比镰刀还利的那节

也给父亲剪短了


万头般的思观初始明了

每一方块砖的解脱

是飞翔最简化的动状

整座墙的倾塌

时声音最原始的形体

因为只有海洋

那蔚蓝湛湛的生命

充满潜能     温柔

且充满希望


连秒针     也宁愿自殉

在新历史迸芽的停点

书     陆续走出门外

时代的巨臂     纷纷

把她们合起     然后

快乐地游行     快乐地

自焚在翠绿的火焰中

就在二十世纪末的黑夜

刻板的墨液正快

滴完的黎明边缘

第一张顽固及乖戾的骨牌

终于以骇人     壮观

出众的仪态躺下

躺下………


(此诗刊登于【马大人】90/91)


Monday, February 13, 2023

旧作重抄:夜雾(11)

 19.

女儿的到来除了大量减低她的无聊感之外,似乎也没改变什么,丈夫照样早出晚归,回来偶尔抱一抱女儿逗着她玩。她开始时兴致勃勃地向丈夫诉说女儿的趣事,好几次他听了也没反应什么,她也渐渐的不想说了。

小姑和小叔也不曾回来过见他们的侄女,反而是丈夫的朋友过后曾到访两次,万分雀跃地抱起女儿,高举半空中说:好可爱呀,像她妈妈一样漂亮。

她听了便羞窘地说:还好没遗传我这颗大粒痣。

你是有了这颗痣才漂亮呀!朋友说。

也许吧。她心里想。她犹记得丈夫曾说过你有了这颗痣才显得与众不同。后来她觉得这应该是谈恋爱时说的话吧,因为在争吵时丈夫也曾说过你这颗痣看了令人讨厌。但说这颗痣使她漂亮的人,只有他,丈夫的朋友。

多年以后,她仍会常常想起丈夫的朋友,那种诚恳的憨笑,粗犷的举止,还有柔驯的眸光。

尤其是像这样的一个深夜,失眠地守着不断梦呓的女儿,….如果自己的丈夫是那个朋友…..,她知道这样的奢想永远不可能发生。




20.

悠长的夜晚。

她坐在大女儿身旁睡去,做了一个繁杂及不可解析的梦,凌散而慌乱的光羽碎片,在梦中陆续交替闪现,家婆严厉的喝骂,小姑雕饰在唇边的阴笑,屋后正迅速涌现翻腾的黑云,断落在大女儿脸上如珍珠的眼泪,那男人暖惑的笑意,丈夫的朋友那副汗珠交划的熊背,雨后草蛙一声声濡湿的鸣叫,还有丈夫转头过来那副冷漠得叫人寒颤的表情,被按压在双腿下的女孩,并不是大女儿,而是在恐惶惊哭的小女儿……….。

她醒了过来。

她又开始自己平凡的一天,煮水,神前上香,扫地,抹净窗镜,打开大门,当她推开后门时,那个乌黑得油亮的瓷瓮又映入眼眸里,脸上的那枚痣与惫累的心皆同时狠狠地抽扯了一下。

丈夫昨晚没有回来,但他始终会回来。

昨夜的梦,还浅搁在心底,软绵绵的,以幽冷的体温像蛇一样纠缠住她那散乱的心绪。她拨个电话去学校替大女儿请两天的病假,然后煮饭烧菜。小女儿醒来,她泡了奶走进房间,大女儿醒过来,额头有点烧,迷迷糊糊的第一句话是:我不要再见到爸爸。

午后,大女儿吃些稀饭便服两粒退烧药回房睡觉,小女儿自个儿在客厅内玩家家酒,她把碗碟洗刷完毕,目光转向后窗外,又停落在那个折射着芒刺的黑瓮,她就这样的决定了。


(待续)


Saturday, February 11, 2023

旧作重抄:青鸟

 



当一片辽瀚的江山

攀延第四十个秋末的枫红

她终于无法挽留     青鸟

曩昔一季季温存的缄默

娴静而诡谲的草原

流过逐渐混浊的涧溪

歪左曲右的盲风     刮起

恣肆地抚吻着翠绿的荫翳下

遍地蓊郁的罂粟花

粉蕊在颓废的空气中飘离

遽速的大量交媾     期待

另一圃畸形的苗芽迸裂


青鸟      在变质的周遭中恍觉

树巅的栖息纯粹是伪膺的温暖

亮丽的阳光只是一件凶兆的夹克

他们终于决定     决定

赶在黑暗未彻底罩落腐朽的身影

放弃往昔非暴力的撑持

撑持一种淡入的假想

假想一座未来乐园的形现

接着     他们离巢扑翅飞去

朝向星宇最严圣的广场

在策划者的窗外鼓翼回旋

【我们想要的只是

没有污染与界限的

蓝空可以任意游翔

没人趁黑夜行猎与设网的

原野可以公平筑巢

没有砍锯声与灭音器的

清晨可以自由放歌}

他们陆续地离巢扑翅飞去

在窗外鼓。翼。回。旋


策划者     把妥协与商权

撕碎饲喂着冬炉正撩舞的火舌

缤纷的大蓝图在尘埃的拥密中

随着遗忘的岁月老去

正义与公理的啁啾

在窗外的空间四处汹涌

而它们     在华丽舒适的城堡中

安乐地畅谈如何筹备一桌

翼武力和镇压摆设的晚宴

精挑最前卫和残暴的枪炮与坦克

构思最完善的毁尸计与清血法

在黎明之前游戏就这样的开始

接见的门缓缓启开     坦克

在它们的遥控下全体操练出来

倨傲的枪炮从窗口高昂起头

一座火药的喷泉     向天空

溢射一阵阵欢腾的硝烟与子弹

穿透青鸟最温柔的羽翼

鸩毒青鸟最诚热的胸膛

(据说这片江山

其实已开始甦醒………)


(此诗荣获中文系第五届文学双周

诗创作发表会优胜作品89/90)


Thursday, February 9, 2023

旧作重抄:夜雾(10)

 17.

她依偎着熟睡的大女儿坐在床上,小女儿在婴床里早已入眠。剔透的月光以倾斜的形状被窗口剪落,扑贴在她的脚旁。她一边凝视着大女儿的容貌,一边以手指柔梳着她的发丝。她听到微然起伏的呼吸声,窗外偶尔刮越的晚风,还有那股深邃而沉重的孤独。

整整十六年的孤独,像一贴最恶毒的咒语,从她嫁过来的第一天起,寂寞便渗入她的身影里不再离去。除了丈夫的朋友住进来的那段时间,寂寞与孤独都是那种切肤之痛的感觉。然而十六年过后,她早已懂得如何去面对这种处于荒原的孤独,去敌抗类似蔓延如瘟疫的寂寞。

这是命。她常常这么想。就像这枚痣永远跟着我。

那晚丈夫没有回来。

过去若丈夫没回家,她很早便关锁门窗,一想到这间祖屋像一座孤岛般的偏远,连最接近的邻居都住在要跑五分钟的路程之外时,她不禁感到一股具体的恐惧,深幽幽的寒慄汨汨地淹没上来。

只是今晚,她反而忧虑着丈夫会回来,她真的希望丈夫永远不会在面前出现。

 


18.

她轻轻推开门走进去。丈夫的朋友仍熟睡在床上,被单扭卷在一起,赤膊的上身露出颇硕健的筋肌。接近中午的阳光猛泻进房内,挥落在他那俊俏的脸庞与古铜色的肤肌上。

她站在门后看他,仿佛可以听到他那起伏浓浊的呼吸声,仿佛可以闻到他身上那股混点干汗的浑实气味。他突然翻个身,她急忙转身清拾挂在门后的衣裤,把它们一件件地扔进篮子里。正当她要走出去时,背后传来一把雄厚的声音。

谢谢你。

她没回应什么,只是腼腆地转身向他微笑点头。

我看你们有点不对劲似的。丈夫的朋友说。

……..没什么呀。她胆怯地说。

你们好像一整天没说超过二十句话。他爬下床,站着舒伸个懒腰。

你也知道他从早到晚都在店铺里。她看见朋友那龟裂的腹肌块,心跳不禁自然地加速跳跃。

我总是觉得你……..非常的寂寞。他说后向她走来。

两年多了,早就习惯了。她耸耸肩无奈地说。

他站在她面前。也许应该生个孩子吧。

是想生呀,可能时机未到吧。

他们只是站在那儿互相对望,大家都没说什么,静静的,一阵风从窗外溜窜进来,扬开那素白色的窗帘,投落的黑影在床上恍惚摆荡……..

一个月后,朋友的短期工作结束,所有潜伏在心底的孤清感又慢慢浮现上来,像一层细湿的青苔不停伸延,扩大。

朋友离开后的第二个星期,她发现自己怀孕了。

 

(待续)

Monday, February 6, 2023

旧作重抄:河的故事

 1.

在浊黄遼落的流域

有一种河     逐渐形体

从岁月的峡谷    穿过

五千次尖弯或急滩

才汇成河床最庞阔的广袤

然后分支     像孔雀开屏的灿烂

流向海

流向天下的门外


2. 

天下的门外     有人

背一口枯涸的井

随着多变的风向     从三个

方位停泊阳光不尽的海港

河      是紧紧贴贴的身影

跟着弯入这沉默而苍翠

的国度     开始

湮远流长


3.

人     一跨

就跨进未来

河     一流

就流到现在

流过荒野

(他们用河水浇成田园)

流过峦山

(他们用河力射穿锡藏)

流过村镇

(他们用河泥筑砌形城)

这些往昔的血汗     一字字

凿刻进一页页的历史

如今     却又一群人

用善忘的剪刀把这一段剪去

在患癌的民主下     没有审查

就成立罪名是公正的

“这条河鸩毒我们的文明

   这条河撕裂我们的土地

   即刻埋河     埋河     埋河!”

他们在失去平衡的

天秤下怒喊     四处

舞起马来武剑来和音

其实已没有什么差异

生活的时空已不懂得回应


4.

填河的工程     在黑夜中

显然已经开始     

承诺与实践     还在争论

要不要站在同一条线上

虽然肩上的井     早已脱下

堤岸     一就会有人抵守

河     依然会静静地流

流成常常的银丝带

也许有一天     每个人都伸出手

打一个永恒的蝴蝶结

在这扎根的土地上


(刊登于【马大华文学会文集88/89】)



Saturday, February 4, 2023

旧作重抄:夜雾(9)



 


15.

大女儿赤裸裸地坐在小木凳上,她从浴池里捞起一小桶水,慢慢从头顶倒下去。午后微凉的水浸湿她那乌黑得油亮的发丝,流过那张仍沾迹着泪水的脸孔,冲溅在她的身上。

又一小桶水倒下来,大家都没说话,只有水溅的声音反覆作响。发丝已湿透得束条在一起,水流全面直越过大女儿开始丰腴得乳房,平扁的小腹与白皙的小腿,接着又汇集在一起流向沟渠的洞口。

多久了?她柔和地问。

沉默,那种纹风不动的沉默。

告诉妈,不要怕。

大女儿回头无助地看着她。爸爸说他会打死我。

另一桶水泻溅下来。你说,妈在这儿,你不用怕。

大女儿又俯下头,咬了咬唇片。半年多了。

她听了心头一阵扎紧的抽缩。几次?

不记得了。

她把水桶放下,开始从大女儿的背部抹上肥皂。爸爸跟你做什么?

他……..他摸我。她掌擦起一些稀薄的泡沫,淡淡地溢散一些香味。

摸那里?她倒了桶水在大女儿的身背。

这里………还有这里。她看见大女儿指了指乳房与阴处。

她的心跳如奔腾的野马。除了摸,爸爸还做什么吗?她走到女儿面前,握在掌心的肥皂在胸腹溜动。

她吻我……..咬我。

还有呢?她张开女儿的大腿。

他………他叫我舔他的那个。她看见女儿的脸一阵抽搐,自己的心跳已劲快得仿佛要冲裂胸膛一样。我不要…….. 爸爸便打我。女儿得声音开始颤抖。他硬硬张开我的嘴巴,把那个东西推进去。稚嫩的嗓声已软化成咽泣。我不要,我很怕,我不能呼吸。女儿最后啕号大哭起来。

她搂抱住女儿不断抽动的身体,把脸贴在她的右颊上。不要怕,爸爸以后不会再碰你了,妈妈不会再让爸爸碰你了。她感觉到女儿泪珠涌现的温意,还有自己的,流到唇角的咸味。

她们就这的抱在一起,哭泣声弥漫着浴室的空间。

当她帮女儿穿上内裤时,她轻轻地问:爸爸的那个有碰你的这里吗?

没有。

听了,她那绷紧得就快碎裂得心情顿时松弛下来,感到一股未曾体验到的虚脱与疲累,还有一丝缕细瘦的欣喜。


16.

她左手拎着一包在挣跳鸣叫的草蛙,右手翻开那黑色瓮的木盖,她往翁内瞄了一眼,然后把那群草蛙倒进去,赶紧放回木盖。

夜的体温开始转凉,皎洁如洗的月光轻伏在她的脸上。她用右手臂擦掉额颊上的几枚汗珠,无意地揉触到那颗凸痣。她走向后门,虫鸟的嘶叫在身后缭绕着整座黑暗的丛林,还有那些喊叫得格外刺耳的草蛙,仿佛在呼唤被她捕捉的同伴一样。

她坐在门槛上,墙上的壁钟指着十一时十分。她只是无所事事地坐着,有点讶异地发现自己没有丝毫睡意,连想睡的念头也没有。蚊子在她耳旁嗡嗡纷飞,凌乱的思路在脑海里描绘一幅幅交叠的映像,大女儿从床上坐起来的那张脸,丈夫那种若无其事的神情,她渐渐才明白这半年来大女儿对丈夫处处回避的原因,那种畏缩的眼光,那把说话时颤抖得声音,好几次自梦魇惊醒过来得冷汗,一切都找到了答案。

妈。房里传出来大女儿微弱得喊叫。

她急忙走进房间,看见大女儿缩坐在固实的黑暗中,从窗口借来的月光照耀她的右侧脸,一行泪水焕泛着清澈的泪光。我怕。女儿说。

她上前紧紧拥抱住女儿。你怕什么?

我怕爸爸回来。

她不知道要如何回答,她掏尽脑袋也无法找到答案,因为丈夫肯定会回来。

大女儿再次入睡后,她走向厨房关上后门,然后瞥见那个铅黑得发亮的瓮,心深处不禁抽勒了一下。


(待续)


Friday, February 3, 2023

旧作重抄:Composition No. 10 - 时间的速度




 屋簷上     流盼的光影蹑蹑地踮着脚尖


1.35pm    17-6-93的

午后     他开始喂食一头瘦瘠的睡意      坐在摇椅

上     水滴声碎散于瓷碟里一根已被啃净的鸡骨

和几枚饭粒     幌漾如浮标     请不要信任它的位置

漂移的路向     或溺宠疏忽间余留的咀嚼声

所有的桌椅都拒绝走动     缄默的高脚杯哑着口

立成完美的倒竖     阳光在替时间的大摆钟铰链

贲胀的食管却通穿整套沉眠的胃欲     让苔藓的

软湿      趴伏于眼睑下     挺身时不出声     用重量

诱惑失神的睫毛     挑衅它     完成一次最特殊

最荒诞的密闭………………… ------------------

-------------昼夜昼夜昼夜昼夜昼夜----…………

…….. 梦的后裔都被催促登上遗忘的飞船

开走了     昇旋的引擎声惊醒麻痹的眼皮     当

光明吻贴于瞳孔时      第一件事     他只想

把水喉关好      然后吃饭     不晓得为何全世界

竟停在 6.35pm 17-6-94的刻度上


然后蹲在岁月的果仁上暖孵时间的蛋 


(刊登于【魔鬼俱乐部】诗杂志 1994年)


Monday, January 30, 2023

旧作重抄:夜雾(8)

 13.

丈夫七时许出门后,空荡荡的孤寂便向她围拢过来。

开始时她确实由于没有其他人的共居监视而深感莫名的窃悦,她扫抹地上,在屋子周围种些花草,蔬菜,果树,甚至还畜养一群鸡鸭。接近响午便随心煮些自己或丈夫喜爱吃的饭菜,再也不必操心摆在饭桌上的会在家婆脸上撮塑出什么表情。她刚嫁过来时每次吃饭都如坐针毡,如果家婆肯动手提起筷子,她先小松一口气。每一次筷尾紧夹的菜肴送进口里时,她的心跳随着加剧,如果她再夹第二次,就显示这道菜的色味还可以;如果她急忙吃口饭,然后夹第二道菜,状况显然不太妙。最惨的是连接扒四五口饭后,一言不语地放下筷子走开,小姑就更狠,菜肴不合胃时,她没走开也不哼一句,自顾裸露一副委曲求全的吃相,她看了更是心寒。

嫁过来的第十天,她就暗地里心中诅咒:不吃就算了,饿死更好。

不足一个月后,这些人就如一池污水在炎阳下蒸发,消失了。

她无意地预早获得完整无缺的宁静,只是过了不久,她感到一种严重透支快乐的痛苦,一个人,守着一间清冷的屋子。丈夫走后便扫抹地上,或窗镜,然后种些花草蔬菜,或饲喂鸡鸭。中午丈夫回来用膳,她自然的喜悦地与他闲长聊短,只是那么短促的半小时,丈夫又再跨上脚踏车扬长而去,至到七时许才关店回来。

那段时间的距离显得特别悠长,仿佛是整个世纪一样。半年之后,情况逐步恶化,丈夫说由于生意繁忙,午膳也抽不出时间回家吃了。她总是目送丈夫远去之后便呆坐在屋前,一个人,守着一间清冷的屋子,守着一个接近完整的白昼,寂寞酝酿在孤独的瓶子里,腐烂,发酵。

至到丈夫带一位他的好朋友回来。



14.

那枚痣在她那张充满惊愕的脸上抽蓄着,剔亮的泪水浅积在眼眶里,流下来,一颗接一颗的如迸裂的泉源,串起来似地夺眶而出。

你是不是疯啦?她是你的女儿呀!她喊叫到。

丈夫没说什么,也没看她一眼,自顾钮上衣服。

你是人还是禽兽?她又喊叫到。

他保持一贯寡言的态度,毫无表情的走出女儿的房间。她把嚎哭的小女儿放在床上,紧追在他后面跑出去,抓住丈夫的左手腕不放。

你说,你说,到底为什么?她迫促地叫问。

丈夫停下脚步,出其不预的转身一巴掌刮扫过来。她避闪不及,板硬的手掌以颇高的力度狠击她的左则额。她叫了一声,双手松开,颠跌在地上。他若无其事地走出门外,从裤袋里搜出电单车的锁匙,站在那儿须臾,回头冷冷地说:因为她根本不是我的女儿。

她愣坐在格外泌冷的地上,脑袋嗡嗡作响,麻痛的面颊是一阵火辣的感觉,空洞的脑海叫她不知要回答什么,只有眼睁睁地看他开动单车渐行渐远,留下一团乳白色的烟气 在半空中浑散,飘荡。

过了一些时候,她走回女儿的房间。小女儿已苦累得俯伏在床上入睡,大女儿缩坐在角落哭泣,双脚弯曲在胸前,手臂抱住大腿,头脸掩埋在双膝间。她捡起丢在另一旁的内裤,爬到大女儿身边,说:来,穿上。

我………..我要冲凉。大女儿幼稚的声音,微弱地从膝头间传出来。


(待续)


Saturday, January 28, 2023

旧作重抄:在世界的最后一丛绿色中醒来




 什么时候     所有的

眼睛    所有巢着爱的

心     才懂得缓缓

睁开来

*

I.

站立起画架     铺贴一张

木味鲜涩的宣纸

蹲向缄默的河     蹲向

嚣嘈的垃圾    沾了沾

一束幼鹿褐色的纤柔

描绘一系列空洞     龌龊的

黑白精选


蹲向不再涌动的河     听到

水     在每一张濠沟的出口

愉悦的尖叫


II.

不按时成形的云     其实

是一场场烟气渗透      熏黑

而且过度发酵的雪絮  

以倾斜如刃光的姿势

飘落     带些浓浊的血腥味

搂吻在窗前盛开的

各色花类     及肺叶状的

蝶翼


二十世纪末的其中一个定居

是延期将会从生活

左边的臂膀     开始纹上

死亡的图腾

蔚蓝     白云     雨珠和风

自然也无法逃避     因为

滋长似丛林的烟囱

指向天空睁开黝暗的眼睛


III.

他一醒来     八岁的瞳孔

便醒来在电脑高解度的

画面前     萎缩的指尖

习惯性地放在象牙色的键盘上

符号化昨晚那场简短的梦

关于电子游戏机    关于

钢琴班     关于补习………接着

以一或零把所有的资料

压缩     输入扁平的磁碟中


喘息在文明超速膨胀的都市

纸鸢     陀螺与弹珠纷纷

从稚龄的梯级滑落

他只好以半导体     真空管

微型软硬零件……..去豢养

岁月那只脆弱且早夭的

童年


IV.

一只鱼     孤独地闪着

日益黯淡     熄灭的鳞光

晃着夜游的焦虑     搜索

天蝎星的位置来确定航线

朝向流言里的最后一座诡秘

的弧弯     朝向纯白色的源头


游过海洋的伤痕如游过

一大片一大片预知的死亡

在铅黑的水层下

最后一只鲸鱼     用悲伤

去探触      甚至揭露      一宗

刻意被张扬的蓝色命案


V.

他开始从树荫最茂密的中央

迁移     迁移到多风的河口

从河口到镇外     然后

听见树     最后一次倒卧的咆哮

在转辄的刃光里     一闪即逝

对类似绿色的肃清法     他目击

以困惑     深感那座

砍劈掉上半身的痛

 

屠杀的噪音在入夜时分

便远去     溶化在冷冽的静寂中

他伫立于一截树头的年轮上

眺望     赤裸的岁月在山坡

排列     拼凑成土壤泪珠状的

伤口     甚至裎露抗议那无声的手势

暮色犹如血染的火光     一只白鸟

惶恐地扑翅     试图划破

那腥味流离的长空

 

VI.

黑夜在对岸     汨汨地升起

颓败的颜色     发髻压在脑后

她从丛丛破旧的暗翳走出

门外     走过有人以时间垂钓

的河边     走到庙寺前的大戏台下

香柱的浓烟     随着回旋

的风向滚过来     她抬起头

睁开眼     台上的壮丽与喧哗

被泪水漂白得一片模糊………

 

她安静地坐着     旋舞得蚊蚋

终于停息在银白的法尖上

    蹑踮着草的声音     穿过

长凳的双脚     然后灯光淡入

浓妆的脸谱急急退下     配乐

混着一股枯槁的气味逐渐微弱

她自稀薄的掌声站起     走过

三两排微凉的木凳     和一群人

沿着河边走过寂寞的街灯

蓦然回首     发现所有的身影

已在后头严重地掉队

 

VII.

从荒林     从蓝空     从海

从没有枪弹没有铁笼没有网

的角落     最后一只犀牛

最后一只银狐

最后一只熊猫

最后一只火鹤

最后一只鲸鱼与海豚

靠着暗夜最深最阔的流光

陆续地出现     在一座奇禽异兽

的博物院外排队

 

标本     虽是

死亡最华丽的浮雕

却是存在的唯一方式

 

VIII.

每一座山都有预感     绿色

是愈来愈无法掌握及填补了

春天继续带来引爆的消息

被剖解     被迁移     被同化

在某座城市某个嚣攘的地点

和钢柱和玻璃结合与交媾

一种状体改造的必要程序

 

每一座山都企图奔逃

“奔逃是徒然的大地说

“在人类的爱未干涸之前

绿色便可以和时间

一般永恒“

*

所有的眼睛     所有

巢着爱的心     睁开来

的时候     会不会太迟了?

 

(此诗荣获第五届全国大专文学奖诗歌组佳作)

 



(待续)